涼亭里，陳不對半個屁股沾著凳子，坐著看向太子讀書的方向。

盡管不是在主子跟前，可他的坐姿還是很謙卑，半點都沒有大太監(jiān)該有的跋扈。

隨后，他耳朵動動，慢慢扭頭。

錢不多在前，他身后跟著一個十六七歲，身材瘦高面容白皙的少年。

這少年一看就與眾不同，不像其他剛?cè)雽m的小太監(jiān)那樣畏首畏尾跟鵪鶉似的。腳步踏實，肩膀?qū)捄?，看著就讓人心里踏實?

“總管，人到了！”錢不多低聲道。

陳不對微微點頭，目光沒離開那個少年太監(jiān)，“多大？”

那小太監(jiān)低著頭，不卑不亢用著流利的官話開口，“回總管大人的話，小人今年虛歲十七，周歲十五！”

這個年紀，讓陳不對很滿意。

太監(jiān)歲數(shù)太小不穩(wěn)當，歲數(shù)太大又喜歡偷奸?；瑑擅嫒?。

“聽說你以前是讀書人，還是個童生.....”陳不對眼神微微凝，“十五歲的童生，可是前程遠大呀！差一步就是秀才老爺了，你怎么不讀書了？”

童生是讀書人中最低的功名，但官府也會給予一定的補助。

“回總管大人的話，小人家在河北！”那小太監(jiān)繼續(xù)沉穩(wěn)的說道，“也算是書香門第，家父是洪武十二年的秀才....”

“呵！”陳不對忽然冷笑，“洪武十二年的秀才，到現(xiàn)在也還是秀才，那就是考不中舉人的老秀才，落第的秀才頂多是讀書人，算什么書香門第？”

“小人失，總管勿怪！”小太監(jiān)明顯頓頓，開口道。

“你繼續(xù)說！”

“是！”那小太監(jiān)繼續(xù)開口，“家父是秀才，小人是童生，家里還有幾畝薄田，守著田產(chǎn)日子倒也過得去！小人平素讀書也算刻苦，想著有朝一日能金榜題名高中舉人，光宗耀祖光耀門楣！”

說著，他清秀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絲痛苦，“但....”

“說！”陳不對盯著他。

小太監(jiān)遲疑片刻，“后來有位欽差李大人去河北清查士紳名下的免稅田畝，家父.....家父因為名下幫別人掛著田，受了責罰?！?

說到此處他聲音越發(fā)的小了，“不但被革了功名，還被追罰歷年所得的田稅.....小人家中本就家資不多，只能賣房賣地東拼西湊。家父受不得打擊，一病之下撒手人寰！”

陳不對始終冷冷的看著他，沒說話。

“家父走了，但家中還有老母和弟妹！”那小太監(jiān)繼續(xù)說道，“而且，小人因為父親之罪，日后科舉一道，也受了牽連，縣學已是去不得了，想讀只能讀私學，但家道已然敗落，親長食不果腹，弟妹嗷嗷待哺，實在沒錢繼續(xù)讀下去！”

陳不對認真聽著，腦中仔細的思索。

這小太監(jiān)所說的不假，他是內(nèi)臣，但因在東宮侍奉，聽那些大學士們說過，李至剛在北方各省痛下殺手，許多讀書人都因為幫別人免稅的事受罪獲罰，乃至丟了功名還傾家蕩產(chǎn)。

“所以，你就想著入宮了？”陳不對凝聲道。

“是！”那小太監(jiān)穩(wěn)穩(wěn)心神，又道，“小人自幼讀書，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是做不來別的營生！可身為長子，又要養(yǎng)家糊口，只能.....”說著，帶著幾分哽咽，“只能出此下策！”

“人這輩子下策很多，為何一定要當太監(jiān)？”陳不對又問道。五○

“總管大人面前，小人不敢說假話！”那小太監(jiān)答道，“若是想活，小人怎么都能活。可是小人不甘心，茍延殘喘的活著！”

“家敗了，必須要振作起來，不然對不起祖宗。振興家業(yè)，光靠出力氣種地或者給人寫字算賬，是遠遠不夠的。小人的弟弟，在讀書上比小人有天分?！?

“小人思來想去，只有進宮當太監(jiān)，才能有余力供他讀書，想著有朝一日，讓他幫家族揚眉吐氣！”

這個答案，陳不對很滿意。

太監(jiān)雖然名聲不好聽，可進了宮之后錦衣玉食，是普通百姓盼都盼不來的好日子。

而且最重要的是，太監(jiān)每個月都是有現(xiàn)錢拿的。

最低級的小力一個月也有差不多兩塊銀元，逢年過節(jié)或是辦差得當，還有主子的恩賞?？喙陌傩?，苦干一年都未必能落下兩塊銀元。

大多數(shù)的太監(jiān)，也都是把錢寄回家里，幫著家里蓋房買地。凡事在宮里稍微有些臉面的太監(jiān)，其兄弟在老家，大小也都是個地主。

當太監(jiān)，是一條能見到錢且不吃苦的明路，更是一條人生的捷徑。

只是，別的太監(jiān)都是父母送來的，或是買來的，而這個小太監(jiān)則是自己凈身.....

“夠狠！”陳不對心中暗道一句。

這樣夠狠的人，其實很多。世上的人對太監(jiān)罵不絕口，可慎刑司每年毛遂自薦自閹的人卻不計其數(shù)，但能選入宮中的卻是鳳毛麟角。

那小太監(jiān)見陳不對沒說話，繼續(xù)開口道，“小人思來想去，既要養(yǎng)活親長又要撫育弟妹，且將來弟弟要讀書，妹妹要出嫁。小人自己也還小，許多事心有余力真不足！”

“所以小人把心一橫，自閹去了慎刑司?！闭f著，他頓了頓，“因為小人讀過書，識得字。所以慎刑司的大人們高看一眼，又覺得小人長的還算端正，所以送到了宮中.....”

“呵！”陳不對忽然冷笑，“使了錢了？多少？”

小太監(jiān)一頓，“不敢瞞總管大人！小人沒有使錢！”

“沒使錢，也是答應了前三年年俸，都要交給送你進宮的人吧？”陳不對又是冷笑。

噗通，小太監(jiān)猛的跪下，連連叩首。

陳不對本就是敬事房領班太監(jiān)出身，宮里這些貓膩他比誰都清楚。

當太監(jiān)是捷徑，但若人人都能走，就不叫捷徑了！捷徑是要付出代價的！

慎刑司朝宮里送人，然后在這些送進來的太監(jiān)身上搜刮油水，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已成了誰都破不了的潛規(guī)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