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看到水里的稻米蓮花,山里的青竹綠茶全都被雪壓彎了腰,壓完了腰又垂下長長的冰凌來。
在魏國,她們慣是把屋檐垂下的冰凌叫做冰溜子,少時常見大梁的孩童們舉著冰溜子嬉耍玩鬧。但在大梁數(shù)年,她從不曾見過何處的冰溜子似楚國一樣,檐下,樹上,枝頭,大道,才落下的雪頃刻之間就結(jié)成了冰。
那傳聞中的青磚瓦巷大多成了一片斷壁殘垣,伏著來不及逃亡者的尸首與雞犬,冒著還不曾熄滅的黑煙。
城邑里的河道染著微紅的血色,那烏蓬輕舟所剩無幾,大多被主家們趁夜乘船逃亡去了,若主人家來不及逃走的,便孤零零地靠著石壁,不見艄公長篙和水草,也再難見那小橋流水與人家。
她??匆娨幌⑸写娴臍埍谎嗳艘坏对?,常看見走不了的百姓就在道旁抱著死傷的孩子哭嚎,一聲一聲的,哭得她心中郁郁,怏怏寡歡。
燕國的鐵蹄斬關(guān)奪隘,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如秋風掃葉,所當無敵,僅在十二月中,燕國的黑龍旗便插遍了楚國東北十二城。
一旦突破了漢水天塹,借著這落雪成冰的契機,江南的城邑并不難攻。
其移山倒海,憚赫千里,每攻下一座城邑,都要把楚地落得一片殘山剩水,破瓦頹垣。
入目所見,四下周遭,盡是哀鴻遍野,生靈涂炭。
嗚呼。
哀哉。
她想,這是楚國的子民,這是父親在世時曾生活過的國度啊。
謝玉舉傾國之力,竟落得楚國這般的下場。
但這就是戰(zhàn)爭。
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
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出自《孟子·離婁章句上·第十四節(jié)》,意為在爭奪土地的戰(zhàn)爭中,被殺死的人布滿戰(zhàn)場之地;在爭奪城池的戰(zhàn)爭中,被殺死的人遍布城中)
興,也是百姓苦。
亡,亦是百姓苦。
天下若不能一統(tǒng),那這樣的征戰(zhàn)便永遠也不能停止。
因而當裴孝廉來與她告別的時候,她的心緒便格外復雜。
自過了漢水,裴孝廉就很少在她跟前了。
但若得了閑,就一定會來。
他會興奮地告訴她今日又攻下了什么地方,用了什么戰(zhàn)術(shù),告訴她又殺了多少人。
記得他來告別的時候,是將將攻下了一座叫下蔡的郡城,那時候大軍就駐扎在下蔡附近,她跟著魏夫人一起在郡守府中落腳。
下蔡幾乎是座死城了,唯這座郡守府還算完整。
他們是踩著殘瓦焦土進的城,院中竟難得有一株梅花,在這烽火連天的江南,這鮮活動人的一抹便分外難得。
領(lǐng)頭的將軍將她們各自安頓好了,裴孝廉便來了。
那北地的漢子來時興致勃勃的,自顧自坐在一旁,問她,“你猜我又殺了多少楚軍?裴某手刃了二百多!”
他殺的是楚人,因而小七沒有那么高興。
裴孝廉還說,“我已稟明了公子,我喜歡上陣殺敵!我要去軍中!去戰(zhàn)場廝殺!”
小七笑著問,“公子可允了?”
裴孝廉的眼里熠熠生光,“允了!”
“公子命我先跟在栗大將軍身邊歷練,要我做個右將軍。我不肯,我要匹馬當先,從前鋒干起!我要憑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走!省得旁人說三道四,說我裴某是憑了公子的寵信!姑娘等著看,這一戰(zhàn),我必憑自己的本事覆軍殺將,做個真正臨陣殺敵的將軍不可!”
真好啊,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她知道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不能避免,也知道推鋒爭死破軍殺將是每一個將士必然要做的事,但為何聽了這樣的話,心里卻那么難過呢。
那北地的漢子兀自說道,“周延年最初也想上陣殺敵,可惜被羌人砸傷了腦袋。也好,他本就不聰明,憨啦吧唧的,上了戰(zhàn)場早晚得死,我替他上!我殺的人,分他一半!”
是了,記得在雪嶺驛站的時候,槿娘還嘆,“你若能回蘭臺,公子便不必兩頭奔勞,周將軍也能回去打仗了?!?
是啊,人活著都有自己的奔頭。
公子許瞻要南下一統(tǒng),大表哥要救亡圖存,大澤君舉傾國之力抗擊燕國,裴孝廉想要上陣殺敵,就連周延年曾經(jīng)也想要回營中建功立業(yè)呢。
而謝樵不也有自己的奔頭嗎?
小七想,她該為她的朋友歡喜,也為她的朋友壯行,因而笑道,“以你的武藝,從前鋒到將軍,一定不會太久?!?
裴孝廉呲著牙笑,“行軍打仗,武藝高強可不算什么,還需熟讀兵法。你看公子打的不就是兵法嗎?我跟在公子身邊多年,卻還不曾學得公子一二的本事,這是我的短處,我得好好鉆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