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餓殍也死不安生,會被野獸、陰邪之物或是其他餓極的人分而食盡,落得一個尸骨無存的下場,像這樣死了還全須全尾的,屈指可數(shù)。
少年走到神木之下時,剛好是天雷的間隙,整個落花臺陷在短暫的安寧里。
傳聞都說,尋常人是看不見神木的,所以來到落花臺的人,往往直奔廟宇,并不會真的抬頭去找那一棵看不見的巨樹。
但那個少年卻并沒有去往廟宇的方向,他就撐著劍站在樹下,咽下唇間的血,抬起了頭。
他眉眼生得極英俊,若是洗凈血色和那一身煞氣,應(yīng)當(dāng)是個冷白如玉、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郎。只可惜,他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一天了。
因?yàn)樗氏迈r血后,啞著嗓子低聲說了一句:“我看見你了……”
傳說,只有新生或是將死之人才能看見神木。
他看見了,就意味著他快要死了。
他眸光映著青黑色的天光,動了一下,像是要看清整棵神木的模樣,看到樹冠深處去。過了片刻,他艱難咽了一下,垂下眸光,低聲道:“跟傳說里的不一樣……”
那晚的神木確實(shí)跟傳說里不一樣,它承受了數(shù)十道天雷劫數(shù),滿身都是長長的溝壑。它枝頭所剩的花并不很多,倒是地上落滿了已經(jīng)枯萎的花瓣。沒有像傳說那樣如云如霞,也沒有將月亮都映出胭脂色。
少年血?dú)鈱⒈M,能撐到落花臺已經(jīng)不易。
他垂下眼后,便順著劍半跪下去。用著最后的力氣,在樹底挖開了一些泥土,將背上背著的孩童尸骨埋進(jìn)土里。
民間常說,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他掩平了土,終于再撐不住,翻身跌坐下來。他依然一手攥著劍,低垂著頭顱,薄薄的眼皮慢慢垂下,瞇成了狹長的線。
血就從他額頭流淌下來,流進(jìn)深深的眼窩,再洇進(jìn)眼里。
他那時候意識已經(jīng)開始混沌,眼前也只剩血色,看不清也聽不清。所以,當(dāng)他隱約聽見一道模糊的嗓音問他:“所埋之人是誰?”時,他只是緩慢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
他自嘲地輕嗤一聲,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但他還是動了動唇,用幾乎聽不見的氣音道:“撿的……”
一個和他全無關(guān)系的孩子,只是在他經(jīng)過時,用最后一點(diǎn)力氣本能地抓了他一下。
應(yīng)當(dāng)是害怕死去吧,或是害怕死后被人分吃會疼。
他答完良久才忽然想起,那問話聲來得莫名。
傳說里提過,神木化出了人的那一面,曾經(jīng)有人在樹冠間看見過一道虛渺的影子。
少年握劍的手又攥緊了幾分,他喘著氣咽著喉間翻涌的血味,喉結(jié)滑動了好幾下。他想睜眼看看那樹冠間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但他怎么也眨不掉那些血,所以什么也看不清。
他只覺得那模糊的嗓音也有些輕渺虛弱,似乎也受著痛苦,跟他相差無幾。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玄雷電光,明白了幾分。
如果神木真的能化人,那些長長的溝壑落在身上,應(yīng)該也很疼吧。怪不得……聲音那么輕。
他在心里想著,而那神木竟然像是能聽見似的,沙沙輕晃了幾下。
也有可能,那沙沙聲依然只是臨死前的幻景而已。
他這么想的時候,天空忽然一陣驟亮,最后幾道天雷自九天劈落下來,就沖著神木的根。少年在電光中眨了一下眼,血滴順著眼睫砸落在地。
很疼么?
左右我也要死了……
他心想。
血色洇進(jìn)泥土的剎那,那少年忽然長劍一撐,以肩背將天雷擋在了自己身上。
此生的最后一刻,他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荒野百里望不到邊的尸首,還有神木枯瓣滿地的模樣,他想: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神木自有以來,聽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總希望受到它的庇護(hù)。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有人以肉體凡軀,庇護(hù)了它一回。
而那少年長久地閉了眼,再沒能睜開。
所以沒能看見,在他死后,那高高樹冠間的虛影慢慢凝成了真正的人身。
***
很久以后,人們依然看不見神木,卻在神木所在之處找到了一副骸骨,骸骨腰間有個軍牌,軍牌上標(biāo)著“將”字,下面是一個姓氏“白”。
傳聞,那是一個死在樹下的將軍,十七八歲,未及弱冠。
他死后,鮮血流過的地方遍生玉精,那片皎潔的冷白色將整株神木圍裹于其中。
那座供奉神木的廟宇,也于某一日起忽然多了一尊玉雕,雕的是一個倚著參天巨樹的冷俊少年。
人們驚奇不已,不知那憑空出現(xiàn)的玉雕究竟從何而來。后來有人說,玉雕出現(xiàn)的前一夜,似乎有一道素衣身影進(jìn)過廟宇,又像云霧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于是人們說,那道身影是神木所化之人,那尊玉雕是他親手雕的,為了那位死在樹下、極年輕的將軍。
現(xiàn)在想來,那些傳說八·九不離十,唯有一件事,連傳說也不曾知曉。
只有手雕玉像的人自己最清楚……
烏行雪記了起來,當(dāng)年他雕下那尊玉像時,注了自己一抹靈神進(jìn)去,還點(diǎn)進(jìn)了那人一滴血——
如此一來,如果那人轉(zhuǎn)世重返人間,如果他有緣再來到這間廟宇,如果讓玉像里的靈神和血嗅到了熟悉的靈魄……那棵少年倚著的參天玉樹便會認(rèn)出來。
他生于神木,自生時起,聽到的唯一一句無關(guān)祈愿的話便是來自于那個人:“很疼么,左右我也要死了。等到下一世睜眼,我能看見你開花的吧?!?
那時候的他沒有料到,后來神木會被封,連同這座廟宇一并拘在這樣一處禁地里。他同樣沒有料到,當(dāng)年的那位少年將軍再活一世時,會因?yàn)楫?dāng)年與神木之間的牽系,年紀(jì)輕輕便被點(diǎn)召成仙,受天賜字為“免”。
當(dāng)年他在仙都高高的白玉階上,第一次看到蕭復(fù)暄提著長劍走上來,嗅到那縷熟悉的靈魄氣味時,心里還生出過一絲淺淡的遺憾。
倒不是遺憾轉(zhuǎn)世再生之人不會有前世記憶,而是遺憾對方看不到那座白玉雕像了,那里面藏了他的一點(diǎn)謝禮呢。
那一點(diǎn)心思蕭復(fù)暄不曾知曉,又被他自己遺忘了二十多年。沒想到此時今日,居然會因?yàn)槿绱藱C(jī)緣和一縷靈識,想起這一點(diǎn)片段。
更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又站在了這座廟宇里。
所以……當(dāng)蕭復(fù)暄兩道赦免劍意掃過整個廟宇時,那棵藏了謝禮的玉樹認(rèn)出靈魄,綻出了花苞。
那是只為他一個人所開的滿樹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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