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一刻顧不得劍氣威脅，抬手擋住了自己的眼睛。他死死閉著眼，甚至封閉了聽覺，就是不想看見高塔地底的東西。

因為一旦看到了，他就不得不承認，自己自始至終都是要被犧牲的那一個。

***

地面只往下塌陷了寸許，就忽然止住了勢頭。

就見無數(shù)道瑩白鎖鏈猛竄出來，它們在“嘩嘩”作響的金石之聲中，鉆入每一道碎石縫隙，又從另一處鉆出。

眨眼之間，那些鎖鏈就交織成了一道巨網(wǎng)，硬生生將碎裂的地面兜住了，不再往下塌陷。

什么人？！

烏行雪轉(zhuǎn)過頭，朝鎖鏈來處望去。

就見塔門洞開，門外還有玄雷電光閃過的殘余亮意，一道身影站在塔門之外，兩手攥著鎖鏈另一頭。

那人看身形正值盛年，站得筆直。仙門中人大多如此，這并不叫人意外。但燈火映照之下，他的臉卻滿是衰朽，唇邊有兩道極深的紋路。

修行之人音容難改，區(qū)區(qū)百年，不至于變成這樣。這人應(yīng)當活了很久很久了。

因為褶皺總是向下的，所以他臉上總浮著幾分刻薄怒意。

來人眸光掃過崩塌的塔內(nèi)，動了動唇：“我聽門下弟子說，有稀客夜半登門，被徽銘引來這里了?！?

聽這語氣，恐怕就是封家家主了。

“我門弟子年紀都還小，一慌一亂便講不清話。我都已經(jīng)歇下了，頭腦也有些困乏。聽了半天還是十分糊涂，只聽聞客人來頭不小，似乎是仙。”

他說著“似乎是仙”，語氣卻十分冷淡，并沒有深的敬畏之意。

畢竟封家一門照看落花山市，鎮(zhèn)守神木封禁之地，不僅在人間地位特殊，即便面對一些小仙，他作為封家之主，也是從來不怵的。

他攥著鎖鏈，抬腳跨過高塔門檻，一邊將鎖鏈收緊，一邊繼續(xù)說道：“既然是仙客登門，怎么能讓長老、弟子草草來迎呢，實在有失禮數(shù)。所以我特地趕來會一會，看看是仙都哪位上仙得了空閑，對我封家的這座塔如此好奇，還弄出了這般動靜，我——”

他進了塔，目光終于從碎裂的地面上收回來，看向塔中“所謂的仙”……

然后這話就說不下去了。

他掃過蕭復(fù)暄時，面色便是一緊。

掃過烏行雪時，更是瞳孔驟縮，薄唇幾乎抖了一下。

“你……”

烏行雪挑了一下眉。

“這反應(yīng)好生奇怪，就好像這家主認得我?！彼那膶κ拸?fù)暄說，“但我對他卻全無印象?！?

蕭復(fù)暄沒應(yīng)聲。

過了片刻才道：“你全無印象的人多了?！?

烏行雪：“？”

他忽然又想起仙都時候，蕭復(fù)暄說過的那句“我在人間見過你”，“在京觀”，但他確實對此全無印象，一直以為對方只是恰巧經(jīng)過、恰好看見。

現(xiàn)在聽這冷不丁的一句，似乎……同他以為的不一樣？

但此時此刻，并不是試探詢問的好時機。

因為封家家主在看見他之后，渾身僵硬，最終卻一圈一圈纏緊了手上的鎖鏈?；蛟S是錯覺，他忽然多有了一種“破釜沉舟”之感，就好像他知道今夜注定不得善終，卻也別無他法。

他絞緊了鎖鏈，垂下目光，沙啞的嗓音壓得極沉：“即便是二位……我今晚也不會松開這鎖鏈?！?

烏行雪道：“你認得我？”

封家家主嘴角的褶皺抽動了一下，良久之后，開口道：“后生我……年少時候曾誤中邪術(shù)，差點身死?！?

烏行雪怔了怔。

當年神木的傳說之所以會流傳開來，就是偶爾會有這樣的人——因為意外瀕死，卻又僥幸得救。

那些人，都曾親眼見過神木。

還有傳聞?wù)f，曾經(jīng)見過神木化人后，夜半時分踏進廟宇，往龕臺上放了一尊玉雕。

說這話的人，也親眼見過他。

“或許正是有此仙緣，后來才能得幸鎮(zhèn)守落花臺。”封家家主說著，聲音又啞又慢。

“仙緣……得幸……”烏行雪輕聲重復(fù)著兩個詞，彎腰撿起掉落的神木碎枝道，“那你告訴我，這些碎枝，這座塔，還有你攔著不讓塌的這塊地，又是哪里來仙緣，從何得幸的？”

烏行雪原地掃了一圈，道：“我看不出這同仙有何干系，更看不出幸在哪里?！?

封家家主臉色更加難看，幾乎顯出了幾分罕見的狼狽之意。

蕭復(fù)暄將劍往地上一杵，指背抹掉剛剛濺到的一星塵土，道：“要么你說，要么我強開?！?

封家家主猛地抬了一下眼，又慢慢垂下去，肩背繃得極緊，脖頸幾乎浮起青筋，但他依然攥著鎖鏈，沒有任何要讓開的意思：“我行至今日，已然如此，說或不說都沒有意義?！?

蕭復(fù)暄沉聲應(yīng)道：“好?！?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他握劍的手一發(fā)力。

整座高塔陡然掀起巨大的風(fēng)渦，幾乎通天徹地。那風(fēng)渦像一條長龍，扭轉(zhuǎn)著將周遭所有東西就吸納其中。

椽梁斷木，龕臺蒲團，金石鐵石，無一幸免。

就連寧懷衫和封徽銘，都得一把長劍楔進地面，將自己死死拽住，才沒有被卷進風(fēng)渦里。

仿佛萬物都在颶風(fēng)中變了形，滿地鎖鏈更是鏘然亂撞，相擊之下火星迸濺。

它們再難鎖住冷石地面，那些厚重的石塊在風(fēng)中寸寸斷裂，轉(zhuǎn)眼就成了齏粉。

下一刻，就見蕭復(fù)暄長劍一劃，金光掃過所有鎖鏈。

法器同修行者從來都是靈神相系的，鎖鏈斷裂的瞬間，封家家主再難自控，長嘯出聲。

他渾身的經(jīng)脈都浮于皮膚，看起來猙獰可怖。但他還在不斷甩出新的鎖鏈——

每斷一根，他就補上一根。

斷十根，他便補上十根。

……

斷裂聲和鎖扣聲層層相疊，但最終還是他先敗下陣來。

他身上凸起的脈絡(luò)不知從何處裂開了口子，血液汩汩下流，順著手臂再到手指，染得鎖鏈通紅一片。

第一道鎖鏈沒有續(xù)上的時候，他力道一空，整個人踉蹌了一下。

接著便是第二道、第三道……

眨眼之間，一邊的鎖鏈就全被截斷。

家主猛地脫了一邊力，在狂風(fēng)中半跪于地。

下一瞬，另一邊也全然截斷。

就聽一聲轟然巨響，瑩白鎖鏈悉數(shù)碎裂，跟著冷石地面一塊兒塌陷下去。露出了高塔地底下的東西。

烏行雪先是看到了兩口棺木，擺在巨大的陣中，四周全圍著蠟燭。

接著，他聽見了數(shù)以萬計的尖嘯和凄厲叫聲……

他上一回聽見這樣的聲音，還是在墳冢無數(shù)的京觀。

這里不僅聲音像，氣味也像。

就好像有人把京觀數(shù)以萬計的亡人引到了這里，封在塔下，一邊養(yǎng)著這兩口棺木，一邊煉就換命禁術(shù)。

正常來說，如此沖天的兇煞陰氣，方圓百里的人都能感知到。

然而這座高塔椽梁里嵌著神木碎枝，神木之力剛巧能蓋住這些兇煞陰氣。與此同時，這些兇煞陰氣又剛好能掩住神木碎枝的氣息。

倒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相輔相成了。

烏行雪沉了臉。

怪不得這里的神木氣息讓他又熟悉又陌生，還沾染著幾分邪祟感，都是拜這地底下封著的東西所賜。

“棺木里的人是誰？”烏行雪沉聲問。

封家家主滿手是血，攥著碎掉的瑩白鎖鏈，跪在塌陷的碎石間，怔怔看著那兩口棺木，片刻之后啞聲笑起來。

良久之后，他答道：“那是我一兒一女?！?

兒女？

烏行雪皺起眉，下意識朝封徽銘望了一眼。

封徽銘攥著劍柄，也脫力地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連呼吸都是輕顫的。

如此看來，所謂的換命，就是拿封徽銘換他死去的兒女了。

封家家主眼里只有棺木。

他一邊汩汩流血，一邊輕聲說：“……我兒君子端方，豁達溫和，甚至身子骨略薄了一些。我那愛女略小兩歲，天資聰穎，根骨奇佳，脾性如鋼……”

那雙兒女很小的時候，他就想著，倘若以后他們長大成人。他這家主之位，可傳給根骨好的女兒。兒子呢，就做個輔位長老，管管丹藥和醫(yī)堂。

兄妹倆能撐住封家的門面，成一段佳話。

可惜啊……

這雙兒女尚未成人就都故去了，同一天，同一死狀，之前也同樣毫無征兆。別人不知兄妹倆死于何故，紛紛惋惜哀嘆，也不知怎么安慰他，只能沖他說“節(jié)哀”。

但他作為親父，自己心里卻清清楚楚……

當初他年少時候曾誤中邪術(shù)，本來是要死的，卻被強救了回來。救他的法子不算光明，他也知道往后必定會付出一些代價。

但他沒有想過，代價會落在兒女身上。

他曾經(jīng)一萬次嗤嘲：他們封家斬除邪祟，憑何會遭此報應(yīng)？

真是……不講道理。

所以他不服。

他找盡辦法，想要跟命掙個高低，想把那雙他極其喜愛的兒女從棺木里拉回來，想他們重活于世、光耀門楣。

他最終找到了一種換命禁術(shù)，說難很難，說簡單卻也十分簡單。

就是需要亡人魂，也需要活人命。

以亡人鋪就禁術(shù)，再找個活人以命換命。

一個兩個亡人根本不夠，他需要數(shù)以千計甚至萬計的亡人，才能鋪一條換命的路。所以，他把手伸向了有著巨大墳冢、埋著不知多少亡魂的京觀。

但他沒想到，京觀那里來了個散修，就地筑了高塔，日日夜夜逡巡守護。那散修在那多守一日，他便耽擱一日。

他便稍稍動了些手腳。

于是不久之后……散修走火入魔，墮入邪道，那座高塔成了藏污納垢之處。

他是殺是封，就都師出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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