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漸近,一別不過月余，竟也有經(jīng)年之感。

四月初開，江州城中沐月寺的杜鵑花在經(jīng)歷浩劫之后,終于掙扎著綻開。

雖然城中余水還沒有全部退盡，但已有少數(shù)百姓淌過余水回城收拾輜重,撿拾遺物,殘喘的江洲城，漸漸緩過一口氣兒來。

這日，天放大晴。

岑照扶著席銀的手從山門中走出來，自從城中水大退之后,岑照就把席銀帶入了城內(nèi)寺中,親自替她療治腿上的箭傷。

傷雖未到骨,但因?yàn)樵诮显饬撕畾猓恢别B(yǎng)得不好，縱使岑照想了很多辦法，席銀卻還是久站不得。稍不留意便會(huì)踉蹌,此時(shí)腳下一個(gè)不穩(wěn)，“噼啪”一聲踩入了階下的水凼，腳上的繡鞋頓時(shí)濕了一大半。

席銀她低頭站住腳步,望著水中自己的影子，挽了挽耳邊的松落的碎發(fā)。

岑照松開席銀的手,走到她面前彎腰蹲了下來，順手將垂在背后的青帶挽到肩前。

席銀靜靜地看著他的動(dòng)作，半晌方道,

“做什么?！?

“哥哥背你走?！?

席銀沒有應(yīng)聲，漫長(zhǎng)而決絕的沉默令人心灰，然而岑照卻依舊沒有起身，溫聲道：“上次背著你，你還只有十一歲?！?

“可我今年已經(jīng)十九歲了。”

她的聲音仍舊是冷的，帶著些刻意的疏離感。

岑照悻悻地?fù)u頭笑笑，“阿銀，這么多日了，你為什么不肯好好地跟我說一句話。”

席銀低頭望著他彎曲的背脊，“因?yàn)槲也徽J(rèn)可你?！?

“那你為什么還愿意照顧我。”

席銀忍著腿傷，獨(dú)自朝前走了幾步，走到他面前道：“你也很可憐?！?

她說著，伸手理順?biāo)~前的一縷頭發(fā)，“哥，我無法原諒你，可我也不會(huì)拋棄你。我知道，你與張鐸之間必有一個(gè)了斷，其中是非黑白，我不能評(píng)判，但無論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我都會(huì)等到最后，我不會(huì)讓你們?nèi)魏我粋€(gè)人，孤獨(dú)地走。但是哥，不要再利用我了，你贏不了的?！?

岑照抬起頭，“你說你會(huì)等到最后，你是更怕哥哥死，還是更怕張鐸死。”

席銀聞，眼鼻一酸，一下子沖上了眉心。她忙仰頭朝遠(yuǎn)處看去，城外的青山吐翠，寒碧之后好似藏著一聲嘆息，隱忍克制，卻也脈脈含情。

此間最怕的莫過于是，他讓她明白，如何避開他人立定的是非觀念，心安里得地活著。卻沒有辦法教會(huì)她，如何心安里得地取舍人間復(fù)雜的情意。

“我想去荊州看晚梅?！?

她說著，抬手摁了摁眼角，那辛辣的蟄痛感令她不自覺地蹙起了眉。

岑照笑了笑，

“阿銀，已經(jīng)四月了，最晚梅花也開敗了?！?

“那就看江州的杜鵑……”

她用極快的話，試圖把淚水逼回去，然而卻是徒勞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止不住地淌下來，滑入口中，咸得有些發(fā)苦。

她抬起袖子拼命地去擦，可是，非但擦不干，反而越來越覺得傷心。

岑照沒有再逼問她?！皠e哭了。就是看花嘛，今年看不成，阿銀還有明年…”

“不要明年，要現(xiàn)在就看。”

岑照點(diǎn)頭，“好，現(xiàn)在就看，哥背你去看?！?

城中街市凋零，行人零星。

岑照背著席銀，深一步淺一步地行在尚在腳腕處的余洪中。

他一直沒有出聲，直到走到城門前，方開口隨意地問了一句。

“杜鵑開得好嗎？”

席銀抬起頭，眼見頭頂那一叢花陣繁艷，而觸手可及之處的花枝，卻大多已經(jīng)衰敗，她不由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如實(shí)應(yīng)道：

“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

岑照聽完，忽然笑了一聲。

“阿銀?！?

“嗯？”

“昨日夜里，我給自己?jiǎn)柫艘蛔彙！?

“什么？”

讖是：“低枝逐水?！?

席銀復(fù)了一遍那四個(gè)字，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怎么解?！?

岑照回過頭，“你將才不是已經(jīng)替哥哥解了嗎？”

席銀想起自己將才那一句，“高處的都開了，低處的都死了，忽然一怔，繼而在岑照肩頭猛地一捏，岑照吃痛，卻只閉著眼睛忍下來，并沒有出聲。

“回去吧，哥。”

“不想再看了嗎？”

肩膀上的那只手終于慢慢松開，“不想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