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楨早晨睡醒,男人已經(jīng)不在床上,空蕩蕩的位置尚有一絲余溫。
她走到浴室,洗手臺的牙膏擠好,水溫也調試到適中,鏡框掛著一個湖藍色的棉絨蝴蝶結。
陳崇州每天會準備她的頭飾、首飾,長裙,一日一款,從不重復。
問他緣故,他笑了一聲,“陳太太不是小姑娘嗎?”
她心里美滋滋,嘴卻硬,“懷孕當媽了,還算小姑娘啊。”
“你六十歲也是我的小姑娘?!?
沈楨躡手躡腳溜到廚房,鬼祟扒頭。
男人穿著雪白的緞面襯衫,衣襟熨燙得沒有半點褶痕,風姿俊雅,灼烈的陽光灑下,他高挺輪廓在深處,仿佛鍍了一層暖融融的金光。
她微微恍惚。
記得查出懷孕那天,是一個下雨的黃昏。
陳崇州到婦幼醫(yī)院接她,她坐上車,包里是檢測報告。
“不舒服?”
“宋黎看婦科?!鄙驑E從置物架拿出一罐牛奶,“拉投資順利嗎?!?
“可以?!?
婦幼醫(yī)院前行800米,是一所幼兒園,恰好放學的時間,陳崇州在街角減速。
成群結隊的孩子從園里出來,為首的小男孩一身喜慶的運動服,奶聲奶氣,“手牽手!不要掉隊!”
沈楨莫名好笑,示意他,“像動畫片葫蘆娃的火娃。”
陳崇州心思沒在這,他望向梔子樹下一個三四歲的小姑娘,扎一對羊角辮,粉嘟嘟的,一邊哭一邊嚎,“我媽媽又遲到——她午睡經(jīng)常睡過頭?!?
他眼底漾笑,“你二十年前也這樣?!?
沈楨喝了一口奶,若無其事問,“你喜歡女兒啊。”
陳崇州嗯了聲。
她生氣推搡,“不喜歡兒子?”
交警在中間打手勢變道,他專注調頭,駛向西城區(qū),“湊合?!?
“陳家盡管沒落,也顯赫了半個世紀,權貴大戶根深蒂固講究傳承,我以為你也一心要兒子呢?!?
陳崇州仍舊沒醒悟,“女兒更好?!?
途經(jīng)一處十字路口,男人猛地急剎,扳正她,面向自己,“你——”
沈楨似笑非笑,“我干嘛啊?!?
陳崇州目光定格在她腹部,喉結急促滾了滾,“我——”
她拂開他手,扔出化驗單,掌心撐住他膝蓋,上半身前傾,勾著他脖子,“陳先生,你要當爸爸了?!?
算日子,是他出獄那夜懷上的。
沈楨知道,他渴望一個完整沒有雜質的家庭,如此簡單的渴望,陳崇州煎熬了漫長的半生。
爾虞我詐,父子相殘,一度剔掉了他的人倫情意,他的仁慈熱血。
陳崇州險些放棄,從一個清明的佛,墮為罪惡的魔。
車開進金禧墅園,他抱著沈楨,在寬闊潮濕的柏油道飛奔,她舉著傘,滂沱的風雨吞噬了笑聲。
“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道旁的梧桐芭蕉蹭過他褲腳,濺起滿身的水,他眼睛燃燒起一束光,星河萬里,日月不及他明亮,“我有女兒了?!?
他戰(zhàn)栗著,雨水淌過額頭和鼻梁,他聲音愈發(fā)大,“我有女兒了?!?
她捂住他唇,不許他再喊,偏偏同他作對,“你沒女兒,你有兒子了?!?
陳崇州緊繃到抽搐,臉埋在她胸口,鈍啞得令人心疼,“是女兒。”
沈楨驀地發(fā)笑,“老男人真固執(zhí)?!?
彼時,他卷起袖綰,在出鍋的蛋羹上撒調味汁。
傭人在一旁打下手,“先生,太太愛吃甜咸味的?!?
陳崇州越過糖罐,沒碰,“孕婦少吃糖,別慣著她?!?
“我可沒慣著,每次太太不肯吃,耍小性子絕食,是先生服軟,您慣著她呢?!?
沈楨沒忍住噗嗤,傭人扭頭,發(fā)現(xiàn)她在門外,“太——”
她比劃噤聲,笑得小狐貍般狡黠,傭人領會,一不發(fā)走出廚房。
沈楨慢悠悠靠近他,“在外面殺伐果斷的陳經(jīng)理又在洗手作羹湯啊?!?
男人轉過身,“陳太太又懶又饞又蠻橫,喂不飽你,天天惹事?!?
她踮起腳摟住他,嗅著他襯衣散發(fā)的檸檬清香,“你今天加班嗎?!?
陳崇州舀了一勺蛋羹喂到她嘴邊,“盡量早回?!?
沈楨撇開頭,“你們這些狗男人,打著加班的幌子為非作歹,流連花叢。”
他不禁悶笑,“我又招你了?”
“反正你不按時回家,我就回娘家,回去住一年半載,兒子隨我姓?!彼ゎ^,大搖大擺出去。
陳崇州解了圍裙,“講理嗎?!?
“不講啊。”她理直氣壯,“我是理。”
他攬住她腰,無奈妥協(xié),“我一定早回,你老實在家等,行么?!?
沈楨喟嘆,吐一個字,點一下他胸膛,“陳經(jīng)理不要勉強?!?
陳崇州打量她這副德行,徹底笑出聲,“不勉強,是心甘情愿?!?
用完早餐,沈楨站在二樓露臺,凝視他的車駛離小區(qū)。
旋即,打通廖坤的電話,她開門見山,“倪影的病情惡化了嗎?!?
廖坤驚訝,“他告訴你了?”
“他接電話都不忘躲著我,哪會告訴我呢?!?
廖坤更驚訝了,“你猜的?”
“倪影之外,沒有其他人,會讓陳崇州這么怕我知曉。”
他慌了神,“狍妹,怪我多事,陳二根本沒打算探望倪影,你老公對你是身心不侍二女...”
“我沒怪他,也沒怪你?!鄙驑E撥弄著蔥油油的蘆薈葉,“倪影也算罪有應得,我又何必與病入膏肓的女人計較一時片刻呢。陳崇州見了她,舊情和恩怨了結,她以后是死是活,他都安寧了。倘若我阻攔他,不準他見,倪影死后,他總有一個心結解不開。我并不介意他最后的告別,可我介意他心存愧疚與遺憾。權衡利弊,他去一趟是最好的結果。”
廖坤盯著掛斷的屏幕,感慨沈楨抱得美男歸,絕不是完全憑運氣。
這姑娘,識大體,明事理,感情也通透。
最關鍵在得到所求之后,懂得給男人留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