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沈家莊已改名祥安莊,既是取沈瑞、楊恬名字寓意,又是意在為楊恬祈福。
翌日上午,徐氏帶著玉姐兒、何氏等一干人過來探視楊恬。
沈漁妻子溫氏、沈琛妻子盧氏是親族女眷,一同來探病也是應(yīng)當(dāng),倒是陸二十七郎媳婦張氏原本是客,既借住沈家,聽聞楊恬有恙,便也來與徐氏說想一起去。
張氏兄妹一名青松,一名青柏,大約取松柏長青的意思,但給一個姑娘家起名叫青柏的委實不多,而這陸張氏名字像男子,相貌也頗為英氣,大約因著學(xué)過武,性子也是直爽風(fēng)趣。
張青柏上來便道:“大娘好歹成全俺吧,俺也是誠心想去看楊妹妹,不讓俺去,俺可不踏實?!?
說著,面上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道:“俺備了點藥材,一點兒心意不成敬意。就是,俺爹給了俺瓶丹藥,讓給楊妹妹的,這個,這個……恁也知道,俺是不大懂這個的,也說不出啥來,俺想隨手扔了吧萬一真有用,嘿,俺這心……陸文義(陸二十七郎)也說,大娘和瑞弟弟自有處斷,俺不給就不對了。俺嘴拙,就俺們點兒心意,大娘恁這邊隨便處置……”
徐氏已經(jīng)聽田氏叨念過這位天梁子真人給三老爺號脈又塞丹藥的事兒了,也有些哭笑不得,這位真人就跟江湖賣藥的似的,遇著什么人都能給出點兒丹藥來。
徐氏本就十分喜歡張青柏這樣快人快語的爽利姑娘,又知道了天梁子的秉性,自然毫不介意,應(yīng)了帶她同去探病,又替沈瑞謝過她父女的好意。
事實證明帶了張青柏就對了,溫氏盧氏不過族人初來,又上了歲數(shù),也不好多和楊恬說什么,不過寬慰之語,玉姐兒何氏都是溫柔性子,能說的笑話也有限,何氏礙著玉姐兒無子,也不好多講兒子的趣事給楊恬解悶。
只一個張青柏笑話一個接一個的說,逗得眾人都笑得不行,她也不是那三姑六婆順口胡說博人一笑的,偏就有那個本事,便是尋常的話到她嘴里都有趣三分。
而說到病時,她又是那“啥都不是事兒”的態(tài)度,反而讓人覺得病真算不得什么,分外安心。
“俺有大妞妞時歲數(shù)還小,整日饑?yán)?,老人說不許吃不許吃,俺就是饞,偷著吃,可好,吃得這孩子忒也大了,哎呀,生時候可遭了罪了,生了兩天沒生下來,給孩子也憋壞了,生下來就弱,小貓崽子似的。俺也脫了層皮,養(yǎng)了半年才下地,先頭二年是走道都打晃的,能從立冬咳到夏至去??涩F(xiàn)下恁看俺咋樣?俺還能舉石鎖呢。改天俺把俺妞妞也帶來,恁再看看,漁大娘琛大嫂子都見過她,哎呦,大馬猴子似的,歡實,沒個消停時候!”
溫氏盧氏都笑啐她,“好好的小閨女都叫你說成啥了!哪里有當(dāng)娘的這樣說自家閨女!”
張青柏笑嘻嘻道:“真?zhèn)€這樣,哪里就胡說了?!庇窒驐钐竦溃骸绊サ腊痴︷B(yǎng)回來的?就是跟師父打拳打好的,妞妞打站穩(wěn)了就跟著俺練。妹子恁金貴人,俺懂,講究那個一動不如一靜,但俺說,還得練兩手,筋骨抻開了,身子就好,啥病都沒了,趕明兒天暖和了,恁就跟俺在外頭院子里打拳,日里恁這繡花啊寫字兒乏了,也能松松筋骨?!?
張青柏如是說,徐氏便也笑道:“瑞兒年少時也是身子骨單薄,后來拜在王大人門下,也學(xué)了些粗淺功夫,近幾年可是康健了許多。姑娘家不學(xué)拳腳,多活動活動也好,強身健體,對日后也好?!?
這日后卻指的女子在生產(chǎn)時若體格強健也多份安全,只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徐氏這話不好多說。
楊恬也想起沈瑞說過的少年時事情,既心疼那個喪母被磋磨的小沈瑞,也為沈瑞拜了名師既學(xué)了本事又強健體魄而由衷慶幸,當(dāng)下也鄭重應(yīng)了。
又笑向張青柏道:“我原是笨笨的,若學(xué)不會那些拳腳功夫,姐姐莫惱我?!?
張青柏?fù)渑?,朗聲笑道:“妹子呦,可是謙虛了。再說,就是學(xué)好了,也不叫俺們上陣殺敵去啊,學(xué)那好做什么!”
一句話又引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因楊恬咳喘不宜久聊,眾人陪了一會兒便告辭回去了。
楊恬下不得床,便是林媽媽代為送了眾人到莊門,她折返回來時,正聽得麥冬唧唧喳喳和楊恬夸沈家親戚和氣又風(fēng)趣,說姑娘有福氣云云。
林媽媽輕輕呵斥麥冬一句,“沒見姑娘都乏了,還不快讓姑娘歇會兒?”
麥冬笑嘻嘻的,偷偷扮了個鬼臉,便快活的道:“奴婢去廚下給姑娘瞧瞧冰糖燉梨去……”說著便腳步輕快的出去了。
林媽媽瞪了她的背影一眼,轉(zhuǎn)身過去給楊恬整理了被子,見她那瘦脫了形的臉,還是忍不住道:“這病讓姑娘遭罪了,可姑娘到底還是有福氣的,親家這般慈和,姑娘也當(dāng)放寬心,好好養(yǎng)著,過了這個坎兒,一切就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牧??!?
楊恬淡淡一笑,并未語,目光落在院中那秋千架上。
架子雖立得匆忙,雕花彩繪一概沒有,卻也仔細(xì)刷了一遍紅漆,在這春日暖陽下閃著漂亮的光澤。
只盼……這福氣能長久些。楊恬聽見嗓子里因喘息而發(fā)出的嘶嘶聲響,長長嘆了口氣。
*
沈瑞卻是并沒有在早上于徐氏等一起去莊子上,而是打發(fā)人同楊恬招呼了,他要先去老師那邊一趟。
昨日沈理已透露了南京一系列人事變動,昨日宴席過后已近宵禁,沈瑞就準(zhǔn)備一大早起趕緊去告訴王守仁一聲。
當(dāng)然,還有造船、試驗田等等諸事。
而他還沒動身,沈理的心腹長隨名喚宏升的又來送了消息。
宏升含混其詞說老爺太太起了爭執(zhí),老爺?shù)共缓萌栔x閣老那造船事宜了,便來知會一聲,讓沈瑞這邊另做打算,莫耽擱了事情。
沈瑞不由愕然,沈理原是謝閣老弟子,迎娶恩師女兒,又受恩師提攜,待謝氏是極好的,也不曾納妾,內(nèi)宅一向安穩(wěn),沈瑞真是想不出兩人會為了什么爭執(zhí),以至于沈理竟連去問謝閣老朝政事宜也不方便了。
沈瑞當(dāng)年對謝氏還是極為感激的,若非當(dāng)初柳芽向外散布自己被虐待的消息時遇上的是她,自己也不會順利脫困。
初時,謝氏對自己也是頗好的,只是不知什么時候起,謝氏看向他的目光里帶著些說不清的厭惡。
對于二房,謝氏的態(tài)度也不甚好,尤其在沈滄故去前后,差別頗為明顯。
楊恬那邊也與沈瑞閑聊時說過,謝氏對她并不親近,上巳宴上倒是有些一反常態(tài)的熱絡(luò),卻又不肯讓枚姐兒與她一處,種種反常。
沈瑞不耐煩去猜測婦道人家心思,總歸沈理待他是始終如初的,他敬重沈理,便無論如何也是樂意于給足謝氏這位嫂子面子的。
想來沈理端方君子,怕也是看不慣她這樣行徑的,夫妻間這才有所爭執(zhí)吧。
沈瑞思量間,宏升又低聲道:“老爺吩咐小的告訴瑞二爺一聲,我家小姐訂給了吏部侍郎張大人長孫?!?
吏部侍郎張元禎?沈瑞點了點頭,正是門當(dāng)戶對。
但是……昨天沈理卻沒有提!
聯(lián)系到這對夫婦爭執(zhí),沈瑞嘆了口氣,莫非謝氏是沒問過沈理便應(yīng)了親事,因此惹得沈理不快?
因急著去王守仁府上,沈瑞也沒多想,打發(fā)了宏升便匆忙出門。
王守仁凱旋歸來后,因新官職未定,一直賦閑在家,沈瑞到時,王守仁竟是戴著斗笠,拿著釣竿,正要去垂釣。
沈瑞忍不住笑道:“老師好雅趣?!?
王守仁哂然一笑,“同去?”
沈瑞搖頭道:“實是待會兒還有事情。弟子此來,也是有要事稟告老師?!?
王守仁見他說得鄭重,也收了玩笑之心,吩咐長隨長安帶他往書房去,自家回房換了身家常道袍,才往書房來。
沈瑞也不繞彎子,先就把昨日沈理所說一一告之王守仁。
王守仁對于自己要去南京已是心下有了預(yù)案,聽得王軾致仕,也不詫異,只嘆道:“老大人早年征戰(zhàn)落下病根,身子一直不甚康健,如今致仕也好,便能好好養(yǎng)養(yǎng)了?!?
又笑向沈瑞道:“林瀚林大人與家父都曾任過經(jīng)筵講官,后又都在禮部任職,還曾是家父上官,我們兩家也素有交情。他為人最是仁厚,待下寬和,你不必?fù)?dān)心?!?
沈瑞這才放下心來,笑道:“只聽九哥說這是劉閣老的人,才怕對老師不利,既是老師熟人,弟子也就放心了。”
王守仁似笑非笑道:“他曾任過一年的吏部侍郎,翌年便升了南京吏部尚書,上來的,是丁憂起復(fù)的韓文?!?
韓文現(xiàn)下已是戶部尚書,最近,正在因鹽引之事和張家、周家較勁。
沈瑞揉了揉額角,韓文是山西人,也是北人,想來,在頗為看重南北之分的劉閣老跟前,怕是要比福建人林瀚更得用。林瀚調(diào)南京,起復(fù)的韓文入吏部,此間不知又有多少利益交換。
說起吏部,沈瑞忽就想起早上宏升送來的消息,便也同王守仁說了。
王守仁點了點頭,“這不是沈張聯(lián)姻,是謝張聯(lián)姻?!?
“謝閣老要扶張元禎?”沈瑞心道,只怕九哥就是因此才不快吧。
其實吏部尚書馬文升已是老邁耳背,曾在朝上聽不清皇帝吩咐,也該是致仕的時候了,只不過先帝大約是想讓他占著這位置,一直壓著沒許。
王守仁微微皺眉,聲音壓得極低,道:“恒云,我記得,當(dāng)年,你說……是焦芳入閣?!比腴w兩字幾不可聞。
當(dāng)年沈瑞曾假托“夢蝶之遇”,將即將發(fā)生的朝局動蕩向王守仁透露過。
沈瑞點頭,也近乎耳語道:“正是焦芳,依附閹黨,先吏部尚書,后入閣?!?
想到這里,沈瑞也是皺起眉頭,他早上匆忙,沒有細(xì)想,若是焦芳掌了吏部,推張元禎上位便注定會失敗,那謝遷利用外孫女這聯(lián)姻……
王守仁見他表情,也知他所想,寬慰他道:“張元禎那長孫素有才名,我也是有耳聞的,張家門風(fēng)也極好?!?
下之意,便是真正目的未能達(dá)成,這聯(lián)姻里,沈家也是得了個好女婿,算不得吃虧。
沈瑞點點頭,心里又盤算著,要不要向沈理透露一二,讓他早做打算。只是,夢蝶這種事說起來實在太過離奇,怎樣向沈理解釋也是麻煩。
此事說罷,沈瑞先說了自己所想試驗田的事宜,又道:“弟子有個想法,除了開個‘農(nóng)事學(xué)堂’,是不是也可以開個‘匠人學(xué)堂’,培養(yǎng)些工匠手藝人,許多人家雖是匠戶,但手藝傳承中難免有所遺失,不免可惜,若有人肯教,有人肯學(xué),總是一樁好事;又或開個‘商事學(xué)堂’,培養(yǎng)一些賬房伙計,南方商鋪林立,賬房伙計自家培養(yǎng)總要培養(yǎng)多年,實在不易。南方讀書蒙童雖多,錄取名額卻是有限,如此也是為那些讀過書卻考不中的尋常人家子弟多一條出路。”
說起來容易,也確實是好事,但士農(nóng)工商,到底工商敬陪末位,與農(nóng)業(yè)學(xué)堂必然會受重視相比,這工商學(xué)堂地方上到衙門下到百姓到底認(rèn)可不認(rèn)可還在兩說。
“農(nóng)事學(xué)堂是大功德?!蓖跏厝什涣叻Q贊道:“此舉是真正惠及百姓。我若是到南京兵部,理屯田事,也可在屯田中推廣。”
他略沉吟片刻,道:“商事學(xué)堂在南地許是可行,還要再看看。倒是匠人學(xué)堂在軍中營造倒可推廣?!?
對!屯田!兵工廠!沈瑞興奮起來,連連點頭,又表示這幾日就能將他所能想到的具體細(xì)節(jié)一一列出來,供王守仁參詳。
王守仁笑著搖了搖頭,又鄭重道:“恒云,我與你岳父看法相同,此時你不當(dāng)用心在雜務(wù)上,還是文章要緊?!?
沈瑞苦笑道:“岳父是不知道那些事,老師,您知道,弟子……常恐時不我待?!?
王守仁再次想到他所說的夢蝶之遇里顯示的亂象將至,也深深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