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揚笑,“聽小姑說,我們是在二姨丈和二姨成親那一年離開的上海,老太太您都沒見過我小姑,怎么會認(rèn)得出來?!?
聞太太也笑了,說,“阿臻來家好幾次,你姨丈也沒認(rèn)出她來?!?
“姨丈以前也不一定見過我小姑?!比輷P道,“我祖父原是個最開明的人,偏生去的早。我父親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一肚子遺老遺少的性情,我這不還留著前清的辮子哪?,F(xiàn)在嘉興留辮子的,也就不多的兩三家。祖父去后就是我父親當(dāng)家,讓我小姑是女眷,很少讓她出門,親戚間走動都少叫她去,她估計以前都沒來過您家。這哪里能怪您和二姨丈認(rèn)不出來?!?
聞太太想,也是這個理,她笑道,“縱我們不知,阿臻也該說的,咱們可不是外人?!?
“我小姑常說,情分上頭不在有沒有血緣或者是不是親戚,有些親戚是親戚,有些反不如外人,而有的朋友卻比親戚還親?!比輷P笑,“她從來都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矩?!?
既非自家失禮,聞太太也就笑了,“明天把你小姑叫過來,咱們一起吃頓飯。她跟你褚姨處的好,在國外就投緣,像親姐妹一般?!?
“姑媽寫信時跟我說過,說姨丈和褚姨在一起,天生地設(shè)一般?!?
聞太太笑的開懷,“都這樣說。”忽然又覺著自己笑的這么開心不大好,畢竟,前頭兒媳才是容揚的親姨媽,連忙收斂了些笑意。容揚并不介懷,很誠懇的說,“二姨過逝早,姨丈能有褚姨這樣情投意合的伴侶是姨丈的幸運,我們都為姨丈高興?!?
聞太太很欣慰容揚的懂事,想著容老爺那人聽說極不成器,倒是容揚這孩子,生得好,心地也寬闊,是個好孩子。
聞雅英則有些不高興,但她也沒太過表現(xiàn)出來,只是緊抿著唇,低下頭別開眼,強(qiáng)忍著沒把不悅寫臉上。
當(dāng)晚夫妻倆睡前說起話,聞知秋才想起肯體問容揚處理產(chǎn)業(yè)的事,褚韶華大致同丈夫講了。聞知秋笑,“這小子像他祖父。”
“你見過容老爺子?”
“沒有。我到上海的時候容老爺子就過逝了,聽說容老爺子當(dāng)年在上海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你沒見過我那連襟兒,張嘴之乎,閉嘴者也,跟從墳坑里剛爬出來似的。實際上就是當(dāng)年容老爺子為了做生意便宜,跟前清朝廷買了個官兒,也順帶手給他買了一個,他就當(dāng)自己是前清忠臣了。把孩子都耽擱了?!?
“也耽擱不到哪兒去,我看容揚絕非池中之物?!?
聞知秋一笑,“你說我連襟兒那么個東西,竟生出這么好兒子來。往哪兒說理去?!?
“這還沒地兒說理了,這說明容家氣脈仍在?!瘪疑厝A道,“咱們成親,沒見容家打發(fā)人過來?!?
“你不知道,簡直氣死個人。以前容揚母親在的時候,咱們兩家是有往來的。雅英母親過逝的時候,容揚還過來了,那時他也不過五六歲大小。容揚母親過逝,我也打發(fā)人送了奠儀,平時來往雖不多,也是有來往的。有一年,我那連襟兒打發(fā)人過來托我給他買些上乘鴉片膏子,我沒應(yīng)這事,就此得罪了他,寫信來罵我做了官就眼睛朝上看不起他,與我絕交。”容知秋搖頭感慨,“抽鴉片抽的,把腦子抽壞了?!?
“你這做姨丈的畢竟遠(yuǎn)了一層,田家真做得出來,聽容揚說他母親過逝,田家都沒打發(fā)人過去。”
“這更是一筆爛賬,容老爺子過逝的早,他們兩家是因水電公司的事鬧翻的。可要我說,容揚到底是田家的外甥,認(rèn)不認(rèn)姓容的女婿是一回事,難道外甥也不認(rèn)?”聞知秋繼續(xù)搖頭,“岳父去的早,倘岳父活到現(xiàn)在,見到容揚這等才干,別說外孫了,怕得恨不能這是他親孫?!遍L眼都能看得出這是塊美玉,聞知秋很惋惜的感慨,“國外醫(yī)學(xué)說血緣太近結(jié)為夫妻對后代不利,不然,倒是能把雅英說給容揚。”
褚韶華望向聞知秋,這人真是精的沒了邊兒啊!容揚倒是挺好,可聞雅英配得上人家嗎?褚韶華說,“就是沒醫(yī)學(xué)這么說,咱們都是留學(xué)生,難道還給孩子定娃娃親不成?”
“睡吧睡吧。”聞知秋呵呵笑著,他這不是愛才心切么。
聞知秋不知是得子的時間比較晚,還是人到中年,對出眾的少年人格外多了欣賞的緣故。他晨起的時間已經(jīng)很早,容揚的屋里已經(jīng)亮著燈,聞知秋敲門進(jìn)去,見容揚正坐在客房的小書桌前讀書,聞知秋看一眼封面,是一本歐洲經(jīng)濟(jì)經(jīng)學(xué)的書。聞知秋心里更是喜歡容揚勤奮,叫他一起,“我同韶華去跑步,要不要一起?”
容揚很有興趣,“聽小姑說,她以前在美國也會一早一晚跑步?!笨上氲阶约阂簧黹L棉衫,還有,他書剛看個開頭。
聞知秋已經(jīng)說,“你個頭跟我差不多,就是有點瘦,我找身我的運動服給你,別總悶著看書,身體好,以后多少書看不得。”出去給容揚拿衣裳了。
容揚人生中第一次跑步就是同這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二姨丈和二姨丈續(xù)娶的妻子褚韶華一起,聞知秋告訴他跑步的姿勢,容揚心性聰敏,一會兒就能跑的不錯。只是他可沒有這種大早上跑十里地的經(jīng)驗,跑回家后氣喘如牛,聞知秋教他怎么拉伸肌肉,不然容易腿抽筋,第二天會有些酸痛,跑熟就好了。
容揚學(xué)著聞姨丈的拉伸動作,覺著既新奇又有趣,做起來一絲不茍。
聞太太也很喜歡容揚,尤其容揚一身聞知秋的運動服,聞太太拿出屬于她的最大夸獎,笑道,“跟知秋十五六歲時一模一樣,也是早早長成個高個子。晚上咱們燉羊肉,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多吃肉長得快?!?
容揚笑,“聽您的?!?
小聞韶叫著爸爸跑出來,奔到爸爸懷里。
容揚吃驚,“阿韶起這么早。”
容太太笑,“天生勤快,像他爸爸,從來不睡懶覺。”
聞韶華對容揚眨眨眼睛,“在祖母心里,孫子所有優(yōu)秀品質(zhì)都是像爸爸的。要是按我們北方人的話說,就是越?jīng)]用的人起的越早。”
聞太太直笑,摸孫子的胖臉,“誰說我們沒用了,一早上就背了好幾遍詩。”
容揚注意到,聞家起的最晚的就是他表妹,聞雅英。
聞雅英待這個表哥很親近,知道容揚把宅子賣給褚韶華后還悄悄把容揚拉到房間提醒容揚,“你別被她糊弄了,她做生意可精了?!?
容揚問,“褚姨待你不好?”
聞雅英扭扭手指,嘟囔,“又不是親媽,好也不過是面兒上的好。”
容揚看聞雅英房間一應(yīng)擺設(shè)都是精致物什,床上被褥也都厚實暖和,摸一摸就知道是絮的蠶絲,只要天氣好,就有傭人抱出去曬的更加松軟,再看聞雅英身上的衣裳,都是新的洋料子,顏色款式很適合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穿,那種溫雅的面料感,就是不用手摸都知道這是上等好料子。晚上還會有家庭教師過來給聞雅英補(bǔ)習(xí)不足的功課。出入都有司機(jī)女傭服務(wù),讀的是上海私立女子小學(xué)。
容揚看她頭上的鑲珍珠的水晶小發(fā)卡一閃一閃,就知道上面的珠子是真正的珍珠。容揚與她說,“你沒見過什么叫面兒上好。有些繼母是把自己穿剩的衣裳給繼女,這在大戶人家也是講究的做法,長輩賜不可辭。要是真的對你只是面兒上好,如何還會給你請老師補(bǔ)習(xí)功課?你想想,就是親媽也不過是照顧你吃穿不短,關(guān)心你功課好壞?!?
“那怎么一樣?”
“有哪里不一樣,你跟我說一說?!?
“我現(xiàn)在穿的都是她工廠的料子,根本不用花錢的,表哥還以為是什么貴重料子不成?”
“那是不是褚姨穿外頭的好料子,獨給你穿這不花錢的?”
聞雅英一下子就叫問住了,家里現(xiàn)在都是穿工廠生產(chǎn)的呢料做外套。容揚道,“她穿什么,就給你穿什么,這難道不好?”伸手摸摸表妹的衣袖,沒有一丁點劣質(zhì)呢料的粗糙,入手柔軟光滑,像絲綢的手感。容揚道,“我聽說,褚姨的呢絨工廠里進(jìn)口的都是澳洲的上等羊毛,你這個是羊絨料的,比羊毛呢更好,就是在百貨公司也是頂級面料了?!?
聞雅英小聲說,“自從有了阿韶,我爸就只喜歡阿韶了?!?
“姨丈要是不喜歡你,怎么會對我這樣好。不過,每個家庭都是更重視男孩兒,這也是真的。我小姑以前在家了不受重視,可你看她現(xiàn)在,過得比我爹好一千倍。你要學(xué)她們的本事,別自怨自艾。阿韶比你小,是你弟弟,姐姐讓著弟弟些,弟弟以后也會幫助你?!?
容揚有一種奇特的孩子緣兒,聞家姐弟都很親近于他。他說的話,也沒有什么新奇之處,聞雅英卻不覺反感,反是認(rèn)為表哥關(guān)心她。聞雅英忽然兩眼閃閃光的問,“表哥,你要不要去見外祖母,她很想你?!?
容揚淡淡,“我們?nèi)菁遗c田家早就不來往了,這事不必提。”
褚韶華把阿芒派給容揚,給他做個幫手,容家舊宅里那些值錢的老物什,尤其是紫檀金絲楠木,皆賣出上等價錢。容揚的精明強(qiáng)干可見一斑,連帶花園的太湖石,園中的各種珍異花卉,倘是不懂行的,估計就當(dāng)破爛處理了,遇著懂行的,都是各有各的價值。
容揚連舊磚舊瓦的都分門別類出售,哪種是琉璃瓦,哪種是青瓦、石板瓦,還有指揮著拆出來的銀瓦,都是上等好工藝燒的。另外,正房屋頂還有幾塊黑漆漆的古樸瓦當(dāng),據(jù)容揚說,這是漢磚。地上鋪的,都是當(dāng)年的御窯金磚,還有地基里埋的古銅錢,挖出五六百斤,都是有年代的古銅錢。
這些古銅錢容揚沒賣,因為都銹蝕了,容揚要帶回家去,做些清理,打算做私人收藏。褚韶華想著,這原就是容家的東西,拿出去賣也不值錢,直接送給容揚了。
地面兒上的東西遠(yuǎn)比地皮值錢,容揚把這些事料理清楚,也不過半月時間。
容揚把賬交割清楚,帶李伯一并回嘉興老家。聞太太讓人準(zhǔn)備了許多禮物托容揚帶回去,兩家既重新來往,這就是正經(jīng)親戚。何況,容老爺是個爛人,容揚卻是個招人疼的孩子。
聞知秋送了容揚幾身運動衣褲,還有美國的達(dá)斯勒牌子的運動鞋,讓他堅持鍛煉,有個好身體,有空不妨多來上海走動。
嘉興那樣的小地方,委屈了容揚。
褚韶華很痛快,送了容揚兩箱書,讓他帶回去慢慢看。
容臻送容揚去火車站,給容揚定的頭等廂的票。頭等廂免費提供上海的當(dāng)天報紙,容揚拖著他的長辮子,無視周圍人的注視,雙腿交疊,輕撣長袍,向頭等廂的侍者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后,拿起報紙略掃一眼,頭版便是上海商會會長之女上海名媛陳小姐的新聞,容揚眼神一亮,認(rèn)出這就是那天國際飯店被諸多男賓環(huán)繞的那位美麗小姐,不禁多看幾眼,心下卻知,如今陳容兩家,卻如天塹之別。
哎,他與這位名媛小姐定有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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