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培養(yǎng)中下級軍官的話,戰(zhàn)場上的實用知識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就靠他們自己積累經(jīng)驗。如果能悟出一些東西,就可更進一步,當方面大將。如果在方面大將的位置上還能再進步,悟出新的東西,就可當大都督元帥之類的頂級軍官?;畹嚼蠈W到老,并不是一句虛。邵勛很清楚,他教的這些學生兵大部分會止步于中層軍官,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脫穎而出,承擔方面大將的重任。至于大都督、元帥之類,那就要靠運氣了。但該教的還是會教。今日推演,出此門便不能再提,違者軍法處置。邵勛看著席地而坐的伍長以上學生兵,語氣嚴厲地說道。諾。眾人大聲應道。設使司空奉帝北伐——邵勛開幕就是雷擊。眾人臉色一變,但都沒有說話。以洛陽中軍兩萬人為精銳,輔以四方丁男、世兵,塢堡部曲,以降兵為先鋒,眾至十萬以上。邵勛一邊觀察著少年們的表情,一邊說道。說是推演,但這推演也太真實了一些,比起之前講的秦漢以來的戰(zhàn)例,更能讓人提起興趣。太弟司馬穎大失眾望,中外皆怨。而今只能聚起五萬兵,以萬余中軍為精銳。王師于七八月間大舉北上,天子乘輿親征,百官、諸王隨行。比至河北,眾至十余萬。說到這里,邵勛停頓了一下,看向眾人,問道:設若你是司馬穎,該如何應對眾人默默思考,一時間沒人答話。這個場面對他們來說太大了,沒接觸過,需要考慮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軍事層面的問題了,還有很多戰(zhàn)略方面的東西。邵勛故意等了許久,讓他們有時間思考。良久之后,他點了一人,道:金三,你來作答。諾。金三起身,一開始還有些猶豫,很快就一臉決絕的模樣,說道:堅壁清野,把野外的粟麥都收了,百姓存糧搜刮干凈,牲畜盡數(shù)宰殺,然后退守鄴城。王師野無所掠,鄴城又城高池深,久而久之,王師疲敝,定然退兵。此時便可以養(yǎng)精蓄銳之兵出城追擊,或可大勝。此話一出,場中議論紛紛。金三也太狠了。這樣來一次,自己的損失也很大,即便打贏了戰(zhàn)爭,好像也失了人心,位置更不穩(wěn)了,屬于兩敗俱傷之策。此法其實不錯。邵勛先鼓勵了一下金三,讓他坐下,然后說道:但司馬穎不能這么打。鄴府內(nèi)部,人心各異。他已失了眾望,再堅壁清野,怕是大半個幕府都要反了,所以他只要不想死,就不能這么做,至少不能堅壁清野。還有沒有誰來答題邵師,我來答。毛二站起身,說道:司馬穎既失人望,或有挽回之法。繼續(xù)。邵勛鼓勵道。幕府、官員、將領中,有誰人緣較差,又名聲不好的,或可殺之平息眾怒。其家財、奴婢分賞諸將佐,再振作一番,刷新吏治,哪怕只是做做樣子,也可挽回部分人心。毛二說道。這是直線型思維。失了人望,那就往回找補,不能說錯,對大局肯定是有點幫助的,至于有多大效用,那就很難說了。毛二所,不無道理。邵勛沒有全盤否認他的話,讓他坐下后,說道:若太平年景,司馬穎這么做,或有奇效,因為他有的是時間來撫平動蕩。但箭在弦上之時,這樣做可就利弊參半,一難盡了。此不失為一個方法,但于大局無補。還有誰邵師。王雀兒起身,信心十足地說道:邵師講過建春門之戰(zhàn)。我聞鄴師前軍大敗之后,諸營皆潰,生怕落在后面,當了別人的替死鬼。如此,或有一法,可解危難。但還有些不明,望邵師解惑。說。邵勛很干脆地說道。王師集兵十余萬,各來自何處禁軍兩萬,司州丁男世兵兩三萬人,大河南北或還有各路塢堡帥、豪強乃至賊匪之流,不下五萬之眾。范陽王亦可能征調(diào)兩三萬豫州世兵,奉天子出征。唔,或許還有一些降兵。如此龐雜之兵,如何指揮你說呢邵勛笑著反問道。我不知道。王雀兒慚愧地搖了搖頭。我給你補充幾點吧。邵勛說道:塢堡帥、州縣豪強并沒有什么忠心,他們或是出于無奈,或想博取出身、官職,故伴駕隨征。朝廷沒把他們當一回事,只想驅(qū)使他們送死罷了。他們也沒把朝廷太當回事,只想著打打太平仗,趁機撈點好處,絕對不會死戰(zhàn)的。本錢是他們自己的,打光了朝廷可不會對他們有好臉色。至于賊匪、降兵之流,更不可能死戰(zhàn)。一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逃跑。王雀兒一聽,更堅定了自己的想法,當場說道:既如此,司馬穎有一法可破王師。說。邵師,我還有一事不明。王雀兒正打算說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你事還真多,說吧。今日只是推演,并非真事,你說什么我都能給伱解答。邵勛開了下玩笑,但不以為意,因為王雀兒想得越多,意味著思維越全面,這不是壞事。大軍出征,有前、中、后之分,卻不知王師以何人為先鋒。王雀兒問道。十幾萬人,行軍時不可能聚集在一處,總有人先走,有人晚走。這些人又來自各方,互不統(tǒng)屬,前后拉長至百余里也很尋常。甚至于,有的部隊已到鄴城,開始交戰(zhàn)了,有的才剛從臨時駐地出發(fā)。以降兵為先鋒。邵勛說道。其實,他也不知道司馬越會以誰為先鋒,只是用了一個時人慣用的套路來做設定,畢竟這只是推演啊,并非真事。降兵是河北人吧是。那就真的有機會了。王雀兒眼睛一亮,道:若是我,就調(diào)集主力,迎敵而上,先打垮先鋒,這應該不難做到。待前鋒軍敗消息傳回去后,中軍如何不好說,但那些塢堡帥、豪強、賊匪一定會慌亂,逡巡不進,甚至散布謠,向后退卻。這時候,無需停頓,直撲中軍就行。我軍方勝,士氣高昂。王師新敗,定然氣沮。塢堡豪強賊匪不戰(zhàn)而退,會極大動搖軍心,強如洛陽中軍,也會疑神疑鬼,覺得所有人都拋棄了他們,因為周圍友軍全在后退。司空若能振臂一呼,令洛陽中軍尊奉號令,迎敵死戰(zhàn)便罷了,但若做不到……邵勛走到王雀兒身旁,拉著他的手上了前面,贊道:有點意思了,怎么想到的方才我說了。王雀兒小聲道:建春門之戰(zhàn)。那你如何肯定此戰(zhàn)會與建春門一樣邵勛問道。只是覺得有可能這樣。王雀兒不好意思地說道:退守鄴城,多半死路一條。不如主動迎敵,勝就勝,敗就敗,如此而已。你倒是膽大心細,勇猛精進。邵勛笑道,說完又看了看金三,道:金三過于狠辣,不把人命當回事,為了打勝仗,無所不用其極。眾人低聲哄笑。金三面紅耳赤。金三也不錯。邵勛擺了擺手,示意眾人安靜,道:戰(zhàn)伐之事,性命攸關(guān)。如何取舍,殊為不易,你等今后各自體會。諾。眾人紛紛應道。今日這場推演——邵勛拍了拍王雀兒的肩膀,讓他回去坐下,隨后便道:你等覺得,誰勝誰敗王師敗。王師勝。王師敗。王師敗……粗粗一點,覺得王師會敗的占一半,三成覺得王師能贏,還有兩成覺得王師頓兵堅城之下,無奈撤退,不勝不敗。總體而,覺得王師的贏面不大。對這個結(jié)果,邵勛是滿意的。馬上就是北伐之戰(zhàn)了,大伙可以通過戰(zhàn)爭進程來不斷修正自己的看法,強化印象,獲得新的感悟。這一次,培養(yǎng)的是全局意識,而不是之前的軍事常識。就他個人而,也覺得贏面不大。諸部互不統(tǒng)屬,匆忙召集,從未演練過一天配合,指望他們打勝仗,不如指望鄴城內(nèi)亂。如果這十幾萬大軍中有一部被擊敗,其他人聽聞敗報,一哄而散各回各家的可能性很大。歷史上這類例子不少。苻堅淝水之戰(zhàn),幾十萬大軍之中,其實只有很少一部分與晉軍接觸,他們敗后,其他人本就對苻堅沒太多忠心,自然撒丫子跑路了。說白了,苻堅從來沒真正整合過這些軍隊——事實上,他更沒有真正整合過他的國家,他只做到了表面統(tǒng)一。另外還有唐朝九節(jié)度使圍攻相州之役。安史叛軍節(jié)節(jié)敗退,死傷慘重,士氣低落。結(jié)果唐廷不設總指揮,九節(jié)度各自為戰(zhàn),一人敗了,其他八個就會跑路,根本不會死戰(zhàn)。因為他們沒有總指揮,不知道誰斷后,誰阻擊,誰迂回,反正不要相信友軍就對了,免得自己當炮灰。司馬越要想北伐成功,只能臨時糾集各路雜七雜八的人馬,因為洛陽的兵太少了。臨時糾集就罷了,關(guān)鍵還互不統(tǒng)屬,山頭林立,各自獨立性很強,你不信任我,我不信任你,都想別人去送死,我來撈好處,這是最要命的。如果帶著這些人北伐,容錯率太低。前鋒吃一場敗仗,正常時候無傷大雅。他們本來就是探路,摸清敵人兵力部署的嘛,敗了重整就是,等主力上來再好好打。但這時候卻可能引起大范圍的連鎖反應,導致北伐失敗。大潰退之中,誰都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活下來。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這種友軍各懷鬼胎的戰(zhàn)爭,還是不要參與為妙。有那工夫,不如留在洛陽培養(yǎng)學生,整訓部伍。他絕不能像司馬越這樣打仗,一定要有一支相對純潔、如臂使指的部隊。簡而之,學生軍是嫡系,其他人馬是雜牌,倚重誰心里要有數(shù)。_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