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一艘船只被推入了白溝之中,濺起大片渾濁的水花。枋頭南城之外的空地上,工匠們?nèi)找勾蛟齑?堆放在岸邊。船只的木材并未經(jīng)過長時間的陰干,因此新制的船只用不了多久就會變形、漏水乃至腐壞。但只要能臨時用用就夠了,不是嗎疏浚后的淇水故瀆之內(nèi),纖夫們將一艘艘船拉到南城河浦,卸完貨后,部分船只南返,部分船只留下,準備調(diào)到白溝方向使用。許昌世兵站在岸邊,與船工運兵通力協(xié)作,將一艘艘偏廂車、輜重車卸到岸上,粗粗檢查一番后,整隊向東,抵達白溝南岸的臨時駐地。楊寶跟隨最后一支船隊抵達河浦。甫一下船,他就聽到了一陣嘩嘩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響。隨從們都驚訝地看向不遠處。楊寶霍然轉(zhuǎn)身,卻見河堤之上走來了一群人。這群人隊列齊整,士氣高昂,身披鐵鎧,左弓右刀,手里還舉著高高的長槍。河堤上不斷有人走下,跟在后面。一開始比較散亂,漸漸聚集成一團團。稍稍對齊之后,這一團團的人又慢慢組合起來,變成更大的一團,隊列也更加整齊。仿佛溪流匯成大河,又好像細土堆成高山。他們默不作聲,很快從楊寶等人身邊經(jīng)過。槍頭閃爍著耀眼的寒光。甲葉上滿是銳器劃痕。嘩嘩的碰撞聲充斥耳膜,楊寶甚至聞到了幾絲血腥味。他們默不作聲,神色漠然,仿佛不是去搏命廝殺,而是完成件很簡單的事情一樣。沙沙的腳步聲慢慢遠去。楊寶感到嘴角有些苦咸的味道,抬手一擦,發(fā)現(xiàn)是額頭的汗滴順著臉龐流下??吹诫S從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剛想說兩句活躍上氣氛,卻聽到一陣蒼涼的角聲。車輛轔轔而行,帶起大股煙塵。煙塵之中,大纛高高豎起。歡呼聲剛剛起頭,就被人伸手壓下了,顯示了此人極強的掌控力。數(shù)百騎自煙塵中走出,領(lǐng)頭一人身披金甲,一手挽韁,一手撫劍。所至之處,人人都行注目禮。陳公!楊寶低語。陳公出征了有人問道。出征了。楊寶輕嘆一聲,也不知道是在說陳公,還是身為陳公親兵一員的楊勤、他的兒子。他不再說話,徑直入了枋頭南城,前往度支衙門設于此地的分院。比起他上一次抵達,枋頭南城外整潔了許多??礃幼?此地已經(jīng)渡過了物資、人員最混亂的階段。該送的資糧都送過來了,該集結(jié)的人馬都集結(jié)了,各自委派任務完畢,剩下的就是靜等大戰(zhàn)結(jié)果。說實話,他是有些緊張的。易地而處,如果他在邵勛的位置上,覺得當個河南軍閥就滿足了,沒有更多的想法,雖然他也知道困守河南不打出去的話死路一條,但他就是不想冒險,能混一天是一天。怪不得他能有這么大的局面。楊寶搖了搖頭,準備去找留守的幕府文吏,交割物資。六月了,田野中的瓜豆已經(jīng)成熟。桑葉長得極為茂盛,卻無人采摘。有幾個膽大的農(nóng)人正在田間采摘果蔬,見得大軍過路之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但并未遠離。白溝水北岸并沒有幾個兵,偶有些許游騎路過,也匆匆忙忙,并未注意到他們。白溝水河面上,一艘接一艘的船只順流而下。有人抬頭望向西面,那里黑云密布,張牙舞爪,活似一頭兇獸。船只從兇獸口中吐出,一艘艘、一隊隊,從不停息,無有止境。農(nóng)人下意識伏低了身子,住口不,仿佛怕過路大軍聽到他們的說話聲一樣。白溝水南岸,旌旗蔽日,煙塵漫天。車馬、兵將如長龍一般,從東到西,充塞于天地之間。不親眼看到,你很難相信世上竟然這么多人!是的,這幾位農(nóng)人一輩子加起來也就認識數(shù)百人罷了,但對面來了多少黑壓壓的一大片,茫無際涯,數(shù)都數(shù)不清。堡主養(yǎng)的羊都沒這么多吧有人喃喃說道。堡主最多養(yǎng)了千把只羊。放出去白花花一大片,我以為有幾萬只。幾個人都笑了。說話之人有點臉紅,一千只、一萬只在他看來都一樣多,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是誰的兵突然有人問道。大胡的人吧不像。如果是大胡的兵,肯定是羯騎,他們不會這么和善。確實沒看到羯人。羯人還是很好分辨的,虬髯、高鼻、深目,長相就和他們不一樣。最關(guān)鍵的是,他們比較野蠻、兇殘,殺人如麻,下手非常黑,便是大胡也沒法很好地約束之。走吧,可能是來打大胡的河南人。有人害怕了,看了眼西邊,黑云似乎更沉了。走。幾人沒有異議,收拾好農(nóng)具、果蔬,消失在了田壟間。他們走后沒多久,一隊游騎沖到近前。領(lǐng)頭軍官伸手指了指,數(shù)十騎奔出,朝各個方向深入搜檢、巡視。其他人就地駐馬,休息一會。馬兒低下頭,啃食著田里的草料、菜蔬。對岸響起了鼓聲。剛整隊完畢的一批人再度前進,步伐整齊。進入敵占區(qū)了,銀槍軍的老兵們恢復了戒備態(tài)勢,弓上弦、刀出鞘、長槍在手、盔甲穿上身,在偏廂車內(nèi)側(cè)行走著。累了之后就坐到車上休息,另一批休息完畢的人下車,繼續(xù)保持警戒。每天太陽還在半空中呢,全軍就停下來扎營屯駐,非常謹慎,為此不惜犧牲行軍速度。前方傳來了一陣箭矢破空聲。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紛紛上馬。片刻之后,雜亂的馬蹄聲響起,數(shù)名匈奴游騎狂奔而來,背上還插著箭矢。正在休息的晉軍游騎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沖了上去,前后夾擊,將敵方游騎斬落馬下。菜地被踐踏得一片狼藉,就連旁邊的農(nóng)田也被敵我雙方數(shù)十騎給踩得體無完膚。這就是戰(zhàn)爭,沒有任何憐憫可。說句難聽的,如果此刻遇到石勒大軍,雙方就地展開,列陣廝殺,遠近的農(nóng)田、菜畦都會被密密麻麻的軍士站滿,阻礙行動的桑林也會被砍伐一空。這不是應不應該的事情。即便是軍紀天下第一好的軍隊,主將又非常愛護百姓,請問在這種情況他要不要讓部隊從行軍狀態(tài)展開,排列軍陣驛道就那么寬,一排兵布陣,馬上就站到農(nóng)田里去了。大軍前進后退之時,方圓數(shù)里乃至十余里的莊稼可就全毀了。河對岸又響起了擊鼓進軍之聲。走吧,到下一個地頭休整。領(lǐng)頭之人一揮手,策馬而去。諾。其余人緊跟在后面,穿過菜地,本土原野,繞過塢堡,跨過河流,跟著大軍一路前行。六月初六夜,大軍屯于宿胥口附近。所謂宿胥口,即古黃河決口處(位于今??h西南),位于枋頭以東二十里、黎陽西南五十里。禹河(大禹治水時代的黃河,今黃河下游河段)本由此北流,周定王五年始東流。曹操筑枋頭,引淇水東流,疏浚白溝,這個白溝其實就是古黃河河道。六月初七,大軍沿著白溝向東北進軍,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擔任先鋒的兩千騎已抵達黎陽城外。一千義從軍騎兵就地散開,繞城一周。已擴充到千人的騾子軍將士紛紛下了乘騾,又從另一頭騾子背上取下甲仗,兩兩互相穿戴起來。原銀槍軍第八幢幢主、現(xiàn)騾子軍督軍蔣恪站在城外,看著這座破敗不堪的城池。諸王混戰(zhàn)以來,黎陽數(shù)易其手。最慘烈的一次是匈奴滅晉大將軍劉景攻黎陽,破城之后,將縣城及周邊百姓、流民三萬人沉河。這個地方,已經(jīng)從一座河防重鎮(zhèn),變成了殘破廢墟。嗚——角聲驟然響起。義從軍副督喬洪嚇了一跳,扭頭望去,卻見騾子軍千名士卒已在城下列陣。當先百人身著皮甲,身輕如燕,瞄準城墻上的缺口,飛爪一扔,便攀援而上。飛爪,即前段是抓鉤,后面系著繩索的攀援器械。自古以來便列于軍中,至唐時非常流行,宋以后少見。唐末之時,滑州內(nèi)訌,兵無戰(zhàn)心。時逢大雪漫天,嚴寒無比,朱珍不準士兵休息,雪夜奔襲,一日直趨城下,攀援而上,執(zhí)義成節(jié)度使安師儒。這并不是什么特種兵武器,與長梯、云梯車一樣,算是攻城的諸般手段之一。騾子軍將士攀援之時,城頭探出幾個腦袋,看到他們利用城墻豁口攀援,大聲驚呼。騾子軍后續(xù)人馬上前,抽出長垛箭,披甲步射。他們的準頭遠遠不如銀槍軍,但勝在人多,數(shù)百人齊射之下,城頭探出腦袋的敵軍紛紛慘叫。先登的百人大吼一聲,登上城頭,雙方展開了激戰(zhàn)。片刻之后,又是百人順著繩索攀援而上。殺聲漸漸往城內(nèi)轉(zhuǎn)移。吱嘎——破破爛爛、鑲嵌著幾塊補丁的黎陽西門洞開,早就等得不耐煩的騾子軍一擁而入,沿著街道向內(nèi)沖殺。騎兵躍躍欲試,在確定安全之后,小步快跑,也跟著沖進了城內(nèi)。城內(nèi)數(shù)百丁壯抵敵不住,大部投降,剩下的奪門而出,消失在曠野中。黎陽,一日易手。遣人進占渡口,搜羅船只回南岸報訊。獲得破城首功的蔣恪意氣風發(fā),下令道。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