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哐當(dāng)”地倒地,積塵紛飛,屋內(nèi)昏暗。費盛掩著口鼻,跨入其中,沒有放過任何角落。
這是秦|王的舊居,雖然經(jīng)年失修,卻仍然看得出曾經(jīng)的富麗堂皇。費盛點亮了隨身攜帶的燭,滅了火折子,往內(nèi)寢去。
“帳子和被褥都是新的。”葛青青掀開垂帷,看著那床。
“幾日以前還有人住,”費盛停留在桌邊,撥開了茶壺蓋,里頭還殘余著茶漬,“喝的是厥西白馬州春茶,看來奚鴻軒沒虧待他們?!?
葛青青檢查床鋪時見著血跡,他胸口急促地跳起來,掀掉了整個被子,隨后猛地退了一步。
床上藏著個已經(jīng)發(fā)臭的尸體,尸斑明顯,顯然是已經(jīng)死了有幾天了。費盛把著光亮,將尸體查看一番。
“這人是被捏死的,”費盛指著尸體喉部,“直接捏斷了。”
“有血跡,”葛青青說,“他死前還受過刀傷?!?
“不僅如此,你看他的頸部,卡痕有兩道,說明第一次沒能掐死他。光憑奚鴻軒請來的那些江湖人,怎么能把這位師父逼到這個地步?”費盛說著,用刀抵著尸體,把尸身緩緩翻了過去,“尸斑無異常,應(yīng)該沒有中毒。背部的刀傷這么凌亂,顯然是不懂刀術(shù)的門外漢胡亂砍的,刀刀沒中要害,所以才會選擇掐死他。這人應(yīng)該是他們合力弄死的,我疑心那位師父受了傷,有可能是體力不支,先生萬不得已,才自己拿了刀?!?
葛青青越聽越驚心,說:“尸體既然能擺放得這么整齊,是不是意味著先生與師父還沒有到慌張的地步?只要……”
“尸體也可能是別人擺的,”費盛再次環(huán)顧,“這里也沒有打斗的痕跡……我覺得師父受了傷,沒有辦法自如地施展拳腳,所以才要借助先生的力量。但他們再次被轉(zhuǎn)移,一定不是奚鴻軒的安排,因為他聘請的江湖人里沒有為了幾個錢而敢與錦衣衛(wèi)作對的。這尸體到底是不是江湖人還要兩說,若不是江湖人——”
費盛的話音戛然而止。他肯為沈澤川辦事,是沖著肥差去的,這事若不是私人恩怨,就要牽扯朝堂紛爭。他不想把自己搭在里面,所以沒有說完后半句——若不是江湖人,那么只有大內(nèi)才有這樣的高手,這尸體有可能出自錦衣衛(wèi)自己。
葛青青知道他的顧慮,兩個人陷入沉默的僵局。這屋子鬼氣森森,這么待著也不是辦法。
費盛收回刀,說:“人肯定在闃都,各個官宅王府都有專門的護(hù)衛(wèi)把守,他們高門緊閉,內(nèi)設(shè)暗道,想要藏幾個人易如反掌。對不住,在下才疏學(xué)淺,只能替沈大人找到這里了!”
說罷對葛青青一拱手,原路出去,上馬回稟。
葛青青在原地,看那血跡一直拖到了地上,便沿著血跡跪下去,撐著地往床底看。床下更暗,似乎有什么東西,葛青青探手掏出來,卻是一把灰燼。葛青青吹掉灰,掌心里只剩個指甲蓋大小的紙片。
正是齊惠連沒燒干凈的手記殘余。
***
沈澤川合眸假寐,指間夾著那被燒得泛黃的紙片,上面只剩幾個字,他卻最熟悉不過。
齊惠連的手記涉及許多事情,那都是他們曾經(jīng)在昭罪寺里對談的策論。他教給沈澤川的點點滴滴,還有任職太傅時熟知的宦官底細(xì)都在這上邊。疫病時喬天涯一并轉(zhuǎn)放在了閣樓里,由齊惠連親自保管。
齊惠連為了防止消息泄露,自有一套閱讀辦法。什么論怎么讀,全部都是他在寺中閑暇時自個兒琢磨出來的,如果按照尋常順序看,好些事情都會顯得雜亂無章,像是瘋瘋語,完全沒有頭尾。
但是他燒掉了,是因為形勢所迫,還是因為擔(dān)心看押他的人能夠讀懂?
喬天涯靠在墻邊,見沈澤川出來,不由得直起身。沈澤川疾步下階,說:“備車?!?
喬天涯看天色已晚,便知道他要去哪兒。不惹人注意的尋常馬車駛出去,在神武大街繞了兩圈,才到梅宅。
“侯爺在哪兒?”沈澤川下車詢問。
丁桃見他神色凝重,也不敢玩鬧,如實地說:“侯爺才出門,請那位薛大爺吃酒,晚些才回來。大人,需要我去請侯爺回來嗎?就隔著幾條街。”
蕭馳野這會兒請薛修易吃酒,必定也是在打探薛修卓的底,薛府不好查,有薛修易這樣的院內(nèi)人在,遠(yuǎn)比他們派人摸黑查找更加方便。
沈澤川走入院子,說:“只需要給他說我今夜歇在這里,讓他吃完酒回來,不要在外頭通宵。但也告訴他不著急,不必立刻趕著往回走,薛修易不好隨意打發(fā)。”
丁桃應(yīng)聲去了,喬天涯跟著沈澤川,問:“怎么忽然這般著急?”
“奚鴻軒誰也不信,卻信薛修卓?!鄙驖纱ň椭鵁艋\的昏光上階,“奚丹最后詐他那一次,他寧可懷疑奚丹,也不肯懷疑薛修卓。他以前事事都要過問薛修卓,這次拿住了先生,必然也不敢自作主張。”
奚鴻軒臨死前那么篤定沈澤川一定會敗,為什么?他肯定知道些沈澤川還不知道的東西。奚鴻軒升入考功司,是薛修卓的建議,他那么聽薛修卓的話——他為什么那么聽薛修卓的話?
沈澤川腳步一頓,忽然立在原地。
薛家敗落已久,奚鴻軒絕不會聽從一個落魄子的差使,他也絕不會輕易地對誰心服口服。他倆人相處,借的是同窗之誼,因為兩家上幾代的姻親關(guān)系,還沾親帶故,但是薛修卓拿什么穩(wěn)住了奚鴻軒?奚鴻軒唯利是圖,連嫡親大哥也能說殺就殺,光憑那點稀薄的血緣關(guān)系,薛修卓是不可能得到他這般的信任。
沈澤川無端地焦慮起來,他看著屋檐,陰影像是張牙舞爪的獸,已經(jīng)把他的半個身形咬在利齒間,撥不清楚的線索猶如密密麻麻的水草,隨著夜色纏住了沈澤川的手腳,讓他察覺出了危險。
***
蕭馳野請薛修易吃酒,半途見丁桃進(jìn)來,就知道是沈澤川回宅了。他一邊跟人應(yīng)酬,一邊對丁桃微頷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薛修易又喝得半醉,他是想叫幾個妓子下來作陪,但蕭馳野沒提這話,他也不敢貿(mào)然叫人。這會兒酒嗝連續(xù),還扒著酒杯,對蕭馳野說:“他……薛延清!在府里養(yǎng)的那批雛兒,專門擱在一個大院子里,平素還請……請、請先生去搞什么私塾……我看他啊,不像養(yǎng)妓子。”
“是么,”蕭馳野幾杯酒下去,半點沒見醉意,邊上的晨陽再給薛修易倒?jié)M了酒,他帶著杯子隨意地碰了一下,說,“那他買這批人干什么?總得有個原因?!?
“薛修卓有古怪!”薛修易幾口飲下酒,接著說,“若非侯爺提醒,我還沒察覺……他買的這些人,年紀(jì)相仿,但都容貌姣好,男男女女看著都賞心悅目。我知道朝中好些人喜好男風(fēng),那東龍大街里頭的兔爺都個個身嬌體軟,半點不比真、真女人差!他是不是覺得外邊買的不干凈,容易落人口實,所以才自個兒偷偷也養(yǎng)了一批,等著日后打點關(guān)系用?”
蕭馳野沒聽他信口開河,干了酒,又說:“那他可要費功夫了,東龍大街上叫得出名字的兔爺,都是拿真金白銀砸出來的。他買的男孩兒女孩兒都有,請先生去,只教男孩兒嗎?”
“古怪就在這兒!”薛修易醉態(tài)不雅,他埋頭緩了片刻,終于止住了嗝,對蕭馳野說,“侯爺,他讓那些女孩兒學(xué)琴棋書畫,我知道這是為了什么,哪個男人不喜歡紅袖添香嘛?可他讓那些男孩兒學(xué)的卻是策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