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茶州陰雨連綿，垂簾而坐時,能夠聽見窗外雨打芭蕉的聲音。羅牧沒有穿官服,而是身著道袍坐在下首。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這茶樓內(nèi)已是人滿為患,客人們來自五湖四海，腳踏芒鞋,身著羽蓑者不勝枚舉。

時過晌午,臨窗的香焚盡了。羅牧聽見動靜,直起身看向門口。只見那油紙傘微晃,現(xiàn)出底下的黛色襕衫。大袖逶迤于膝上，其間還伏著只貓,露出的腕骨清秀，襯得五指修長有力。

姚溫玉在四輪車上俯身，誠懇道：“諸位前輩久等?！?

小車輪碾動在木板上,喬天涯推著姚溫玉入內(nèi)。茶座間頓時響起了竊竊私語的聲音,先前沒有摘掉的葉笠紛紛摘下,無數(shù)道目光注視著姚溫玉。

姚溫玉停在了圓窗前。

“今日我等匯聚于此,皆是為了趕赴元琢小友的清談邀約?！背闊煹那僦菝防峡闹鵁煒?，看著姚溫玉,“一年不見,小友的風(fēng)姿遠(yuǎn)勝當(dāng)初?！?

席間茶水已經(jīng)就位，那香炷再次點燃。

所謂清談，就是口談。主客對坐，絕不涉及官場民事,只論高深玄妙的東西，所以今日羅牧沒有穿官服。他們要在談坐間你來我往，這不僅要求參與清談?wù)叩貌W(xué)多識，還要求他們韻音優(yōu)美。

姚溫玉游訪山水極擅此道，因此才能一呼百應(yīng)，在茶州設(shè)坐開談。他過去談鋒新穎，獨出機(jī)杼，因為出身名門卻沒有入仕，所以在隱士間遠(yuǎn)比海良宜更得人心。

梅老已經(jīng)在席間等了半個時辰，寒暄以后不再浪費時間，說：“我見小友有變化?！?

姚溫玉說：“此身非我身，此變非我變。”

梅老不再抽煙，說：“我親眼所見，若是你沒有變，那么何不站起身？”

姚溫玉把剛握在手中的拂塵放下，說：“一年前我與先生在琴州雅談，是站著的嗎？”

梅老說：“自然是站著的?！?

姚溫玉便說：“那我此刻仍然是站著的?！?

羅牧曾經(jīng)在燈州求學(xué)時參與過清談，但那時都是書院同窗間的座談，孔嶺也很具有詭辯之才。只是他不知道為什么，孔嶺今日沒有來。席間談鋒繼續(xù)，樓外的細(xì)雨連綿，在座的人無不靜氣凝神。

喬天涯背靠著門，看檐邊雨珠飛濺，把遠(yuǎn)山染得蒼微朦朧。姚溫玉的聲音清朗，解答時不急不躁，仿佛他在院內(nèi)落下的棋子，一顆一顆，敲在這場雨里。

***

李劍霆坐在座位上，問薛修卓：“既然清談能夠召集群賢薈萃，先生，太學(xué)為什么不設(shè)談？”

薛修卓合卷，反問：“什么人能參與清談？”

李劍霆說：“天下有學(xué)之士?！?

“不對，”薛修卓直視著李劍霆，“是天下飽食無憂之輩?！?

薛修卓參與過清談，但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所謂的清談，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談，這些人既不議國政，也不議民事。清談在厥西十三城最為風(fēng)靡，接著是闃都八城，潘藺等世家子之所以會格外推崇姚溫玉，就是因為姚溫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這是種不俗?？墒沁@種不俗必須建立在衣食無憂的前提上，清談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絕跡了，難道是因為中博沒有有學(xué)之士嗎？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沒有飽食無憂之輩。

李劍霆思量片刻，說：“既然如此，那姚溫玉今日邀約天下飽食無憂之輩有什么用處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轉(zhuǎn)過目光，看窗前芭蕉搖曳，那雨下得這般急，仿佛是他與姚溫玉下棋的那日。

***

茶樓外的天色已暗，清談還沒有結(jié)束。梅老年邁，此刻已經(jīng)坐得累了。他與姚溫玉爭的是“變與沒變”，喝了好幾盞的茶水潤喉。

梅老清了嗓子，說：“我說的變化，是眼前的軀體變了。不僅如此，你變了，時間變了，世間也變了，你早已不再是適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