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竹音給闃都遞了折子,等到二月才有回音。她在蒼郡的府里看了,對躺在床榻上的戚時雨說:“我說打青鼠部,兵部不同意,太后惦記著軍費,讓我再等等。可眼下中博都開戰(zhàn)了,我再等就要錯過良機了?!?
戚時雨近來好些了,躺在榻上有點口吃,講話時手里得捏著帕子,說:“你,你急?!?
戚竹音歪曲他的意思,擱了信,說:“沒錯,我急,我哪能不急?這賬攤開算,離北兵敗對啟東沒有好處?!?
戚時雨這會兒才說完上句:“急……急什么!”
戚竹音靠著椅背,聽見院里的姨娘哭哭唧唧地鬧。她昨晚跑了半宿的馬才到,坐在這里靠釅茶吊著精神,晚點還要跑回去,聽著哭聲就煩,對戚時雨說:“你叫她閉嘴成不成?”
庭院內(nèi)的姨娘給戚時雨生過兒子,這會兒哭得梨花帶雨,依偎著侍女,朝那屋幽咽地喊:“老爺……我見見老爺也不行?大帥好狠的心哪!”
戚尾杵在檐下,看那姨娘哭得雙眼紅腫,都快滑到地上去了。他輕嘖一聲,挪動著腳步,背過身面朝墻,聽得頭疼。
戚時雨聽出是哪個姨娘,他中風前最懂憐香惜玉,此刻揪緊了帕子,胸口劇烈起伏著,卯足勁兒喊著:“叫,叫你閉,閉嘴!”說罷喘了會兒,拿帕子掩著口角,朝戚竹音說,“離北,北無……”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戚竹音把話給他接過來,“你都一把歲數(shù)了,還跟老王爺慪氣?離北戰(zhàn)營的幾個主將都有點意思,早就不是十幾年前的樣子了?!?
“那,那蕭既明,還有,有蕭馳野……”戚時雨講話費力,聽得他自個兒都皺眉,努力說順溜,“能打得過阿,阿木爾?你這會兒出兵給人家收拾爛攤子,在太后心里就,就有嫌疑,回頭仗打完,看闃都怎么追,追究!”
戚時雨早幾十年是大周女兒的夢中郎,出身顯赫,生得俊朗。永宜年間四大名將,他在啟東成名最早,馮一圣都是他手底下的將領(lǐng),原本有望封王,誰知蕭方旭突然在落霞關(guān)崛起,離北鐵騎硬是擠掉了啟東守備軍的威名,把戚時雨給踩了一輩子。
他們倆沒有仇,就是愛較勁,在闃都打過架。戚時雨看不上蕭方旭的出身,蕭方旭罵過戚時雨繡花枕頭。馮一圣還在的時候,是他們中最年長的,帶著陸平煙使了不少力,才讓啟東和離北做了這么多年的兄弟。
戚時雨賭著口氣,怎料自己沒嫡子,起初也動過讓戚竹音嫁給蕭既明的念頭,可他就是心里邊別扭,最終也沒開這個口。
“追究什么?”戚竹音把刀卸了,“離北要是沒了,中博就沒了;中博要是沒了,丹城也沒了。太后追究誰?她自個兒么?蕭既明和蕭馳野再不濟也是老王爺?shù)膬鹤樱蛻{韓丞那點能耐,到時候能攔得住邊沙騎兵?大伙兒一塊亡國算了?!?
戚時雨被她給嗆得直喘。
戚竹音順手倒了杯茶,說:“你歇會兒吧?!?
“不!”戚時雨犟起來,孩子似的把帕子扔戚竹音身上,“你個傻女子!跟太后講,講價,好歹帶個爵位再,再去!”
戚竹音沉默少頃,知道戚時雨這是疼她。她擔任啟東五郡兵馬大帥有些年頭了,還是沒爵位傍身,以后傷了殘了,闃都一紙調(diào)令就能撤了她。
“好歹生,生有名,死……”戚時雨聲音顫抖起來,“死有位!”
不然百年以后,她戚竹音就是“戚家女”,任憑她戰(zhàn)功赫赫,也留不下正名。
戚竹音捏著茶杯,看了圈上邊的紋路,說:“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尸還1。我要是真戰(zhàn)死了,你在家里頭給我把名字刻牢,那也一樣。”她抬起頭,對戚時雨笑了笑,“咱們啟東受制于人,事事都得跟闃都談。太后肯給軍糧,我就不要名了,就那么回事?!?
戚時雨不知是不是年紀大了,突然掉起眼淚,也不讓戚竹音給他擦,垂頭嗚咽著:“你要是個男兒……”
戚竹音把帕子疊起來,擱在床邊。等戚時雨好些了,繼續(xù)說:“前頭戰(zhàn)死的兄弟多了去,個個都能留名青史嗎?馮將軍不也沒封爵。我把這事跟你說,是想你心里有個底,今年是真的要打仗了。年前聽說陳珍身體抱恙,兵部這次沒同意我出兵,也是他力不足,等他退下去,咱們在闃都就沒什么人了,我擔心軍餉更難要。府里頭的各項開支,能省則省,你別再讓那枕邊風給吹跑了,這些姨娘要莊子有莊子,要鋪子有鋪子,就是我死了,她們跟你那些兒子也餓不死?!?
戚時雨氣道:“我給你的莊子都,都……”
“都填進去啦,”戚竹音想了會兒,安慰道,“倒是有一畝三分地還留著,我娘種花種草用的,沒舍得賣,以后糊口還是行的?!?
屋外的姨娘沒聲音了,下午天陰,濃云蔽空,屋里又放了垂帷,顯得更加昏暗。戚時雨在榻上看女兒,她削瘦的肩膀襯在微弱的窗光里,發(fā)間戴的是亡妻簪。
戚竹音長得像她娘,氣勢沒有壓過眉眼時,笑起來有些嫵媚,大帥沒有傳聞中那么英氣。
戚竹音等戚時雨睡下了才離開,她在檐下?lián)Q鞋,鹿皮靴子蹬進了雪里,問戚尾:“人呢?”
“大夫人給請走了?!逼菸哺诤筮呎f道。
戚竹音回來還沒見花香漪,這會兒猶豫了片刻,路過花香漪的院子時聽著里邊都是鶯聲燕語。她隔著洞門,從那梅枝間瞧見了花香漪。
花香漪今日罩著狐裘,看質(zhì)地該是從闃都帶來的,白無雜色,絨毛襯在臉頰邊,讓湛若秋水的明眸更加鮮明。她看著就是被嬌養(yǎng)出來的女兒,搭在梅指上的指尖白嫩,這生都沒沾過半點灰塵。
戚竹音莫名偏了頭,看了半晌。
“府里頭的賬房都備好了賬簿,在辦事房里等著您呢。咱們府里去年的開支……”戚尾說了一通,抬頭看戚竹音沒動,就跟著望過去。
戚竹音抬起誅鳩,用刀鞘擋了戚尾的目光。
那頭的花香漪拈著梅枝,眉間點著瓣兒似的花鈿,在隨行侍女附耳低語里笑起來,側(cè)身隱了進去。
戚竹音沒轉(zhuǎn)頭,嘴里對戚尾說:“走啊?!?
戚尾啥也沒瞧見,重復(fù)著:“走啊?”
戚竹音抬步就走,戚尾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多問,追著走了。戚竹音徑直去了辦事房,跟賬房對賬簿。她沒時間坐,就站著翻了幾頁。
“家里的管事?lián)Q人了?”戚竹音突然問道。
賬房佝著身,小聲說:“回大帥的話,沒換哪?!?
“那奇怪了,”戚竹音又翻了幾頁,“往年結(jié)賬都是一團麻亂,恨不得再記糊點,去年的怎么這么清楚?”
這賬豈止是清楚,連今年的預(yù)支都專門分出本冊子,把府內(nèi)各房的花銷列得明明白白。姨娘們的胭脂水粉在戚竹音的要求上再次省了一半,戚時雨講不清楚的莊子也都名列其上,這做得簡直比戶部的賬面都漂亮。
“原先咱們府里頭賬目繁雜,各房語不詳,先生們也無從下手。”賬房接過茶盞,捧給戚竹音,“大帥上回要府上節(jié)儉,可是下邊的莊子算不清楚,每月貢物合在后勤花銷里邊亂七八糟?!?
戚竹音抬眸看著賬房。
“這回是大夫人算的,”賬房怕戚竹音不高興,緊接著說,“大夫人管后院,各房賬面都得看,專門派人來跟咱們說,這賬太亂了,為著您在前頭的軍餉支出,也得重新做。我們趕著重做了幾回,都耐不住各房鬧,好些院子藏莊子,不肯交代實話……”
這倒是真的。
姨娘們都怕戚時雨一命嗚呼,把手上的莊子鋪子攥得緊,還要從府里邊使勁撈,每回算賬嘴里都沒個實話。戚竹音不待在后院,戚尾這些心腹也都是外男,不好插手,所以這賬一直亂著,她想起來就頭疼。
這花三有點能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