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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變局

梁漼山?jīng)]著官袍,交頸衫套著陳舊的羊皮襖子,腳上蹬著雙青面布鞋。他跟市井傳聞里的“崇深大人”截然相反,短須方正臉,因為成日奔波在外,所以皮膚曬得黝黑。一雙手也不似握筆的,倒像是扛鋤頭的。他站在驛站燈籠底下迎接孔湫和岑愈時,岑愈險些把他當(dāng)成雜役。

“崇深怎么這副模樣?”岑愈驚愕道。

梁漼山引著他們上樓,待他們落了座,才說:“說來話長,兩位大人肯來,下官真是百死無悔了!”他說著對薛修卓長鞠行禮,“大人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這份恩,下官沒齒難忘!”

薛修卓用室內(nèi)的熱帕子擦手,在邊上坐了,只道:“事情緊急,你先與兩位老師詳談吧?!?

“什么事情,”孔湫打量著梁漼山,“算算日子,你后日才該到闃都?!?

“后邊催得緊,下官路上不敢耽擱。不瞞大人,這身打扮也是為了掩人耳目?!绷簼y山說著從懷中掏出賬本,輕輕擱在岑愈手邊,“大人常年督查戶部核賬,這種賬本是見過的,您省一省?!?

岑愈翻開賬本,看了半晌,猶疑道:“這不是年初遄城呈遞給戶部的賬本嗎?”

“不錯,正是遄城赫連侯的賬本,年初時跟其余七城交給戶部審理,由都察院旁佐稽查,要理清他們的賦稅及開支詳細,當(dāng)時是沒有問題的。”梁漼山說到此處,又從懷中掏出另一個賬本,“這本是下官近幾日重新整理的?!?

岑愈看了開頭,就面色一變,問梁漼山:“這本賬你是怎么理出來的?”

梁漼山神色凝重,稍稍整理了思緒,說:“月前太后擬旨,潘侍郎要下官旁佐大理寺查丹城賬目,但下官當(dāng)時人在厥西,還在與江大人審理十三城鹽稅,正在庸城?!?

沒出幾日,梁漼山就在驛站內(nèi)收到了厥西督糧道的拜帖,他辦差時一概不見,可這位督糧道借機給梁漼山留下了“薄禮”,待梁漼山打開,發(fā)現(xiàn)其中是黃金。

“厥西跟荻城、河州水路通達,督糧道掌管其間糧務(wù)和漕運,是個肥差,但因為下官身處厥西布政司內(nèi),有布政使江\\青山總理,所以不敢打草驚蛇?!?

督糧道這個職位跟梁漼山的職位有相似之處,只不過沒有他兼領(lǐng)兩地那么大的職權(quán),但對于厥西這個地方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力。梁漼山不敢打草驚蛇,是因為他當(dāng)時懷疑此人是由江\\青山授意,前來行賄的。

梁漼山很謹慎,他能熬出頭委實不容易,所以行走官場萬分小心。他既想當(dāng)個能臣,又想確保性命,厥西是江\\青山的地盤,他如果立刻上奏彈劾這位督糧道,奏折可能都走不出厥西就被扣下。加上□□山咸德四年開倉放糧,一力擔(dān)責(zé)的事情震驚朝野,在厥西十三城都備受愛戴,僅憑這點,梁漼山對上他就沒有勝算,更何況明眼人都知道,江\\青山是薛修卓的刀。

“下官在驛站內(nèi)輾轉(zhuǎn)反側(cè),金子自然是不能收的,可是貿(mào)然退回去也擔(dān)心埋下禍患?!绷簼y山說到此處,看了眼薛修卓,“何況江大人清名在外,下官與他攜手辦差時日不短,對他的為人也有些了解。因此,下官索性把那督糧道召到了跟前?!?

這是兵行險招,不敢亂動的梁漼山得從這個突破口找到其他痕跡,起碼他得弄明白,站在督糧道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江\\青山。

“督糧道手經(jīng)十三城漕運稅務(wù),拿錢不是難事,”孔湫說,“可都察院下設(shè)的御史也在揪賬,那船都來歷清晰,他怎么能瞞天過海?”

“下官疑惑的地方也在此處,”梁漼山說,“下官佯裝不敢,要督糧道把金子帶回去,他便告訴我,這金子走得很干凈,不是厥西賬面上的東西?!?

“他管漕運,既然不是厥西賬面上的東西,”岑愈合上賬本,“那就是……”

荻城或是河州的東西。

“河州的顏何如是個賊頭滑腦的奸商,去年下官稽查河州漕運,他是行過賄的,但此人家財萬貫,不必冒著風(fēng)險從朝廷內(nèi)部的賬本上劃錢。”梁漼山談到荻城,就更加小心,“荻城如今的州府是入贅花家的費氏偏房,很得太后青眼,這幾年都察政績也皆是優(yōu)異,下官不敢無憑無據(jù)地攀咬他人,只能再與那督糧道周旋,希望得到更多詳情?!?

行賄就是要辦事,尤其是坐在梁漼山這個位置。他原先以為督糧道是江\\青山的人,前來行賄為的是他們當(dāng)時稽查的厥西鹽稅,但很快他就察覺不是的,既然這金子不是厥西賬面上的東西,那就表明督糧道背后另有其人,這個人只能是接近荻城的世家大員。

梁漼山?jīng)Q計不會說荻城花氏,因為那是太后的本家,當(dāng)初花思謙倒臺,朝廷抄掉的花府只是花思謙的府邸,沒過一年太后就東山再起,眼下更是主理政務(wù),梁漼山就是渾身是膽,也不敢咬太后。

可是梁漼山只要把事情往闃都想一想,就能明白這些金子是來買什么東西的。當(dāng)時太后擬旨要梁漼山隨大理寺核查丹城田地,這件事誰最慌張?丹城潘氏最慌張。

岑愈到這里已經(jīng)明白了,繞了這么一大圈,實際上就是赫連侯為了保下潘氏,借督糧道之手賄賂梁漼山。赫連侯的女兒照月郡主嫁給了潘氏子,他的偏房庶子又指給了花家女,只有他最合適,但這步棋走得委實不高明。

潘藺對梁漼山有提拔之恩,這份恩情最初是受蕭馳野的授意,但后來確確實實是因為梁漼山有能耐,潘藺肯讓他出頭。梁漼山但凡有點私心,為著這份恩情,也要對丹城一事三思而后行,這是他無法拒絕的事情。可現(xiàn)在好了,赫連侯派人行賄,梁漼山只要沒有把這件事通報上奏,就算是還了潘藺對他的恩情,至于后邊的丹城查賬一事,他就再無負擔(dān)了。

不僅如此,梁漼山還沿著這份賄賂,暗地里重審了八城賬本,著重復(fù)查了赫連侯遄城費氏的賬本。所謂賬面上查不出來的錢,其實就是船只或商隊過境內(nèi)關(guān)卡時,世家會在自己的城內(nèi)再設(shè)層看不見的關(guān)卡。商賈為了過境,只能按照雙倍的價格給世家遞交私稅。后來出現(xiàn)了顏何如這樣的人,想要把掏出去的銀子再要回來,于是接替了奚氏的位置,開始替世家及這些大小地方官倒賣境內(nèi)的銅鐵鹽,繞過關(guān)稅,敦州的小互市因此建立。

岑愈重新翻開梁漼山整理的賬本,看著那些銀子額度一陣暈眩。他們這些年在闃都跟世家糾纏,為了查賬,先后折掉了多少能臣干將,咸德年間海良宜追回的花思謙、潘如貴兩個賬本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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