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突襲西門的邊沙騎兵沒有料到,端州城內(nèi)還藏著這樣的輕騎,他們騎著跟自己同樣的矮種馬,在晦暗的天地間進退自如。
沈澤川是鴉群里的白鳥,他擦凈的刀鋒割破晨曦,在第二輪沖鋒前說道:“后退。”
丁桃引導百姓撤離,西門的城門已經(jīng)破了,這里馬上就要淪為戰(zhàn)場。歷熊架起高仲雄,帶著孔嶺和姚溫玉跟在百姓后邊。
錦衣騎整齊地立在門前,他們數(shù)量很少,卻是中博目前絕對的精銳。西門還活著的守備軍不敢怠慢,在城腳推動作為替補的車山墻。這種由石灰漿補填的活動墻壁沒有城門那么厚,凹陷的地方可以放置強弓。
虹鷹旗獵獵作響,邊沙騎兵已經(jīng)擂鼓了。那筒形小鼓震耳欲聾,矮種馬刨蹄蓄勢,他們不給西門修補的機會,就在鼓聲里先于錦衣騎發(fā)起了第二輪沖鋒。
馬蹄聲如驟雨,震得地面微動,沙礫亂跳,灰塵頓時撲面襲來。邊沙騎兵的氣勢兜頭蓋下,迅猛得像是饑腸轆轆的犲豹。
喬天涯的馬就在風踏霜衣的側(cè)后方,他拽緊韁繩,說:“預(yù)備——”
錦衣騎宛如入定,風刮過他們的面頰,卻沒有帶走任何聲音,他們仿佛連呼吸都消失了。為首的騎兵越過距離,在疾馳間逼近沈澤川。沈澤川聞到了騎兵濃重的汗味,甚至看到了騎兵面部猙獰的神情。
時間似乎靜止了。
下一刻,沈澤川亮刀沖出,在風踏霜衣撞進騎兵前鋒時說:“殺敵!”
殺敵!
錦衣騎如同烏云狂潮,和邊沙騎兵兇狠地撞在城門通道里。鋼刀跟彎刀鏗鏘交錯,西門沒有戰(zhàn)術(shù)可,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敵,只有迎面挫掉騎兵的銳氣,端州守衛(wèi)戰(zhàn)才能繼續(xù)。沈澤川必須沖在最前方,用這樣粗暴的方式凝聚起端州人心。
騎兵堵住通道,擋住了光芒,雙方擠在這里殺聲震天。周圍噴濺的血水浸濕了沈澤川的袖子,他揮刀砍翻身前的敵軍,透出的晨光照在他的臉頰上,淌著血汗。府君眼神陰鷙,帶著勢不可擋的氣勢刮倒騎兵,直沖向前。
這支邊沙騎兵是繞后的偷襲隊伍,不敵士氣高昂的錦衣騎,在通道里節(jié)節(jié)后退,。他們在兩次交鋒里都吃到了苦頭,最終不得不撤出通道。守備軍見機行事,齊力推著車山墻,在沈澤川回撤時堵住了破掉的城門。
車轱轆發(fā)出“咔噠”的轉(zhuǎn)動聲,推墻的守備軍喊著:“弓箭不夠了!”
沈澤川勒馬,仰山雪垂在側(cè)旁,淌了一路的血。他說:“放下備用吊門?!?
城頭的守備軍拖住繩索,吊門在齒輪咬合的滾動聲里轟然落地,把通道的內(nèi)側(cè)堵死了。這是端州二層防御墻,專門用來對付現(xiàn)在這種情況。
沈澤川的右手握不緊刀,只要停下來,雙指就會抽疼。他摸了下袖袋,只找到了蕭馳野的藍帕子。他用藍帕子把仰山雪的刀柄跟手掌纏起來,勒住雙指,確保刀不會脫手。
“現(xiàn)在就通傳南北城門,”沈澤川說,“全部放下備用吊門?!?
阿木爾在七年前就有中博的軍事地圖,對于端、敦兩州可謂是如指諸掌,從哈森迅速突襲、精準擊點的戰(zhàn)術(shù)上看,他肯定也看過中博的軍事地圖,既然端州已經(jīng)成為了孤城,再單守東門就不明智了。
“放下備用吊門就再也出不去了,”喬天涯看著城墻上渡起了晨芒,“狼煙臺還沒有點燃?!?
“敦、洛兩地的狼煙臺自有人去點,”沈澤川握緊手掌,“東門還開著,只要再點燃靠近邊郡的狼煙臺,邊郡的援兵就到了。”
哈森肯定用了什么辦法拖住了蕭馳野,但蕭馳野一定會來,所以哈森才會選擇疾襲,他想速戰(zhàn)速決,趕在蕭馳野率領(lǐng)援兵趕到前先破了端州,搶空糧倉再跑,他根本不想跟蕭馳野在中博正面交鋒。
***
尹昌率領(lǐng)守備軍殺一批步兵就退,他只要阻攔住步兵架起通行板,東門就不會立刻受到騎兵的沖鋒。
“退,退!別他娘的拼命,我們要跟這群狗娘養(yǎng)的打持久戰(zhàn)。”尹昌抹著臉上的血水,蹬著跑慢的守備軍屁股。
端州四個城門都要守,這對兩萬守備軍而是個難題。尹昌要拖時間,他的守備軍必須經(jīng)得起騎兵沖鋒,并且在騎兵沖鋒以前,他得既能抵擋步兵,又能保存體力。
守備軍向城內(nèi)回撤,尹昌是最后一批,他準備越過濠溝時聽到了背后的馬蹄聲,冷汗頓時冒了出來。老頭憑借著久經(jīng)沙場的洞察力,就地翻滾,喊道:“拔刀!”
那月牙般的彎刀直直鉤過尹昌脖頸剛才待著的位置。
老頭心有余悸地摸了把脖頸,朝著來人喊:“你咋都不打招呼呢!”
卓力聽不懂尹昌的話,他強力的馬蹄已經(jīng)踏到了尹昌的身前,尹昌接著翻滾,滾了滿身的塵土。
卓力高興地說:“靈巧的獵物?!?
尹昌也聽不懂卓力的話,他單手撐著地面,另一只手背握著刀,跟卓力在濠溝邊詭異地對峙。
兇殘。
尹昌帶著土腥味的拇指擦抹著紅鼻子,對卓力下了定義。他的眼神就像這方天空一般寂靜,那些砲轟的嘈雜都無法撼動他。他銜接著大地,跟外表呈現(xiàn)的聒噪截然不同,他總在危急時刻帶著無與倫比的鎮(zhèn)定。
“你,”尹昌沉下的嗓音微啞,老頭肯定地說,“七年前去過茨州。”
卓力聽得懂“茨州”兩個字,他拿彎刀給尹昌比劃,用蹩腳的大周話說:“我去過,帶著,這把刀?!?
尹昌花白的頭發(fā)被疾風吹亂,老頭雙腳蹬地,猛地躥了出去,緊接著縱身躍起,抄刀掄向卓力的腦袋。卓力架刀格擋,座下的戰(zhàn)馬竟然被尹昌的力道壓得向后退了幾步。
卓力敏銳地說:“你,認得我?”
尹昌落地時雙掌微抖,他滑開腳步,忽然大笑起來:“我認得你,你不認得我。七年前在茨州,我看著你們焚燒屋舍,屠遍全城……”他的神情驟然冷寂,“你帶走了他們的腦袋?!?
卓力半聽半猜,他等尹昌說完,就解掉了腿側(cè)的麻繩,那里吊著茶石河探哨的頭顱。他提起來,扔給尹昌,用邊沙話說:“我不要了,我要你的腦袋?!?
頭顱滾在尹昌的腳邊,都是年輕的臉,尹昌看著這些臉,再看向卓力。
他安靜地注視著卓力。
卓力卻覺得這具蒼老身軀里的猛獸正在咆哮。
“你該給戰(zhàn)死的人尊嚴,”尹昌說,“你們這些畜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