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鷗到北京,正是秋天。她像鄉(xiāng)下姑娘第一次進城那樣,被北京那種宏大的氣勢鎮(zhèn)住了,有一絲惶恐不安。到醫(yī)院報到,接觸的人大多樸素,為人禮貌周全,她心里踏實了許多。
婦產(chǎn)科是單獨的一幢樓,樓前有兩棵年代久遠的銀杏,銀杏的葉子在秋日的陽光下黃得透明,從樹下路過的江小鷗被風舞著的葉片迷著了,她站了好一會兒,看蕩蕩地落在草地上,就蹲下去撿。抬頭時正對了站在二樓的窗口看葉子的一個人,那人穿了白衣服,戴了帽子和口罩,看到江小鷗蹲在地上撿葉子,那人笑了一下,拉下口罩,江小鷗的心砰砰直跳,她驚訝地叫了一聲:“江爾杰!”
站在窗口的那個人怔了一下,看了看她,象征性地說了一聲:“葉子做書簽很好?!苯→t說:“老師,你不記得我了。”
那個人疑惑地問:“你是?”
江小鷗語無倫次地說:“解剖室……婦科醫(yī)生……替天使做事……”
“江?”那個人的聲音帶著驚喜。
江小鷗的臉瞬時紅了。她飛快地上樓,站在江爾杰面前,半天才逼出一句話:“你在北京當婦科醫(yī)生。”
江爾杰只知道這是他曾經(jīng)最好的一個學生,根本不知道這個學生曾經(jīng)到處找過他,把他當成了夢中人。江爾杰給她倒了一杯水,問:“來進修的學生就是你嗎?”
江小鷗只有點頭,害怕一說話,眼淚就要流下來。
江爾杰笑了笑,“畢業(yè)都十幾年了,還像一個學生,這么害羞?!?
江小鷗忽然覺得特別地委屈,眼淚在眼睛里打圈??墒撬裁靼?,在日記里無數(shù)次寫的那個江爾杰只是一個象征,并不能與眼前的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但是他畢竟是她這些年的夢。她低頭說了聲:“再見?!庇钟X得不妥,退出主任室,穿上工作服,眼淚奪眶而出。一批進修生圍了上來。她們年齡都要大得多,以為她受了什么委屈。有人說別介意,江教授面冷心熱,也有人說江教授批評人一點都不留面子,難受的日子還在后面。江小鷗只是不停地擦眼淚。
江爾杰給她們上的第一堂課,就是怎樣做一個婦科醫(yī)生?他說手術刀就是一把劍,對病患毒瘤劍到病除,但應該記著希波克拉底的話,“不要損傷”。江爾杰問她們誰能背誦希波克拉底的誓。進修生們面面相覷,江小鷗站起來,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一字不漏地背誦了誓:
“醫(yī)神阿波羅及天地諸神作證,我要遵守誓約,矢忠不渝。凡教給我醫(yī)術的人,我要像父母一樣地敬重。我要竭盡全力采取我認為有利于病人的醫(yī)療措施,無論到什么地方,也無論需診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對他們我一視同仁。我要檢點自己的行為舉止,不做各種害人的事。以純潔與神圣的精神,終身執(zhí)行我職務。請求神祗讓我生命與醫(yī)術能得到無上榮光?!?
江爾杰特別欣慰的樣子,點了點頭。說一個優(yōu)秀的婦科醫(yī)生除了對解剖層次手術技巧爛熟于心外,還應該有必要的人文修養(yǎng)。因為醫(yī)學的本質(zhì)是人學,一個婦科醫(yī)生的基本人文修養(yǎng),表現(xiàn)在她如何看待生命。醫(yī)生展現(xiàn)給病人的不僅僅是高超的醫(yī)術,還有她的品格,修養(yǎng)和作風。有豐富的文學藝術修養(yǎng)作底蘊,才有升華的感覺。
江小鷗比任何人都要認真地記著筆記。以往只看到江爾杰解剖尸體,現(xiàn)在看到江爾杰做手術,步步緊湊而光滑。江小鷗由衷地敬佩。一臺高難度的手術下來,江爾杰總會站在窗前望望院子里的樹,有時候看一本文學方面的書,說是休息。然后才開始記手術筆記,他畫手術操作圖,像畫一副畫那樣一絲不茍。江小鷗會把他記好的術后心得工整地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可畫的圖卻不像樣子。江爾杰有一次幫她畫了一次圖,江小鷗說:“你當畫家一定是個名家。”
江爾杰說:“僅僅畫得像不叫畫家?!闭f他剛參加一個朋友的畫展,談了一番對畫的感受。江小鷗看他陶醉的樣子,覺得江爾杰更適合做一個藝術家。她小心地問:“做一個婦科醫(yī)生,你覺得好嗎?”
江爾杰笑起來:“我挺有職業(yè)自豪感?!?
江小鷗說:“我的意思是一個男人……”
江爾杰打斷她的話:“醫(yī)生是高尚的職業(yè)?!?
江小鷗還坐在江爾杰的對面,可是非常著急,找不到下一句應該說什么。她看江爾杰*的表情,心里恨自己為什么要說出這般幼稚的話來。江爾杰不看她,明顯拒絕再交談的樣子。江小鷗站起來,不甘心就這樣走了,她在包里翻了一陣,掏出玲玲的照片遞給江爾杰,介紹了玲玲的病情。江爾杰反復地看了看幾張照片,說這種嚴重的缺陷比較罕見,修復很困難。江小鷗又說:“玲玲很可憐?!?
江爾杰留下照片說他與國外的同行聯(lián)系聯(lián)系。江小鷗對江爾杰鞠一躬,退出江爾杰的辦公室。她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打開一本手術圖譜,可怎么也看不進去,眼睛始終往那半掩的門里看,江爾杰的側(cè)影模糊起來,過去的影子反倒清晰了,他講課的樣子,他低頭走路的樣子,一一展現(xiàn)在她眼前,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又回到想念江爾杰的學生時代。有進修生從收發(fā)處給她帶回信,她的思緒才回到眼前。是楊船的信,江小鷗拆了,有一張楊船和兒子一起的照片,江小鷗看著帆帆越來越像楊船的眉眼,真想兒子能在眼前,好好地親他一下。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開始看信,楊船的信寫得很長,寫青衣巷,寫江對岸已經(jīng)來臨的春天,他說一切都讓他想起他們一起的日子。江小鷗又看了看江爾杰的側(cè)影,不否認因為江爾杰讓她遠離故鄉(xiāng)與親人的生活多了一份幸福感,可是讀著楊船的信讓她覺得這種朦朧的幸福有一種罪惡。她寫回信,很誠懇地反省自己,求楊船幫她擺脫江爾杰的吸引。她的信沒寫完,江爾杰卻站在她面前,拿了照片看,“好幸福的一家?!苯→t趕緊把信往下藏,江爾杰裝作沒看見說:“晚上請你們吃飯。”
進修生們高興地叫起來,“江教授,是太陽今天從西邊出來了呢,還是因為江小鷗的漂亮呢?!苯瓲柦芄匦ζ饋恚艘幌陆→t戴著帽子的頭。一個進修生看江爾杰情緒好,就鬧著要搶江小鷗的信看,江小鷗情急之下,把信揉成一團塞進自己嘴里。江爾杰不解地說:“小鷗,沒事吧?!蹦莻€進修生不屑地說:“不就是封信嘛,至于嗎?”
江小鷗任大家嘲笑,只要信的內(nèi)容沒泄漏,大家就不知道她對江爾杰有那么一種情感。吃飯的時候,江爾杰有說有笑,與平時判若兩人。江小鷗說:“讀書的時候,老師經(jīng)??囍槪瑢W生們都說你冷傲得很,不敢接近?!?
江爾杰收了笑臉,轉(zhuǎn)動著手里的杯子,眼睛看著紅酒,“那時候還年輕吧,沒悟過來。誰也無法預測生活在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生命原本那么輝煌,以為一切都為自己燦爛了,可是突然間陷入困境。那種背境之下,只有把什么都埋藏進自己內(nèi)心,表面冷傲,內(nèi)心孤獨得緊?!?
江小鷗一直盯住江爾杰的臉,夢里夢外的這張臉啊。江爾杰驀然抬頭看她時,江小鷗的臉騰地紅了,眼光無處藏似的,害怕眼光暴露了內(nèi)心的秘密。
江爾杰說:“這是怎么啦,老了吧,對學生訴苦。見笑了?!?
江小鷗想說老師顯得很年輕,可又覺得是很無聊的話。好在其他進修生向江爾杰敬酒,江爾杰一一地喝了,江小鷗望著他,想不明白他的燦爛為誰?困境又為誰?
進修半年后,江小鷗轉(zhuǎn)科跟一個姓劉的女主任,劉主任與江爾杰同齡,說話中氣很足,像個男人。無事時她總愛問江小鷗江爾杰這人怎么樣?江小鷗聽進修生們說過,江爾杰和劉主任關系不怎么好,千萬不要在劉面前說江爾杰好,但是江小鷗不可能說江爾杰的壞話,就說江教授的手術做得很漂亮。說的次數(shù)多了,劉主任就說你年輕離他遠點,他這人復雜。她神秘地說,江爾杰年輕時去美國霍普津斯醫(yī)學院進修,一年后回來,初戀的女友嫁給了別人,他為此很消沉,那個女的過得并不幸福,男方是高干出身的紈绔子弟,對女方稍有不如意便拳腳相加,懷了孕都被打得流產(chǎn)。女的又經(jīng)常來找他,男方知道后告到醫(yī)院,說江爾杰作為一個婦科醫(yī)生利用工作之便,猥褻婦女。那女的也作證指控。當婦科醫(yī)生可不能這樣,醫(yī)院停了他的工作,到醫(yī)院開水房工作了一段時間,醫(yī)院有個領導是他親戚,才介紹他去了南方某個醫(yī)學院說是缺解剖老師。二年后,那女的和男方離了婚,也是莫名其妙,男方突然說是冤枉了江爾杰,醫(yī)院重新給了他工作。可是那女卻去了美國,回來后的江爾杰變了許多,想不到竟然找了個護士結(jié)婚。劉主任說最后一句話時有些憤慨。
江小鷗若有所思地說:“怪不得那時候沒見過他笑。”
劉主任說:“你認識他?”
江小鷗說:“江爾杰曾是我的解剖老師?!?
劉主任特別驚訝,“你不能告訴江爾杰,我只給你一個人說過?!?
江小鷗說不會,其實好多跟過劉主任的進修生都知道江爾杰的故事。
劉主任主攻女人更年期各種并發(fā)癥治療。江爾杰主攻腫瘤。劉主任兼任行政職務,在很多時候和江爾杰在學術上頗有爭論,達不成統(tǒng)一意見時,劉主任就說她才是主任,江爾杰也不示弱,兩人爭得面紅耳赤,最后妥協(xié)的是劉主任。劉主任說,江爾杰醫(yī)術不錯,就是處世不行。而江爾杰說,為了病人原則他是不能丟。江小鷗佩服劉主任八面玲瓏的辦事能力,也從心里崇敬江爾杰寧折不彎。她對劉主任說她還想跟著江爾杰學手術,劉主任看了她半響,江小鷗在劉主任探究的目光里顯得很沉靜,反正進修生也多,劉主任雖然不樂意還是同意了。
江爾杰帶給她的不僅是醫(yī)術的長進,而且教給她更多做人的道理。希波克拉底的誓在他身上得到最完美的闡釋。每天早晨查房,江爾杰將深奧的醫(yī)學用簡單明白的比喻,讓病人對她的病情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病房里的病人一個個都有很深的背境,在辦公護士那兒每個人的床頭卡后面都清楚地寫著介紹她們來的人。有時候護士會說某部長的、某司長的、某主任的……,不管她們背后是誰,江爾杰對她們一視同仁。有天查完房,來了個早期宮頸癌的東北大嬸,嗓門大大的。護士習慣地問:“誰介紹的?”東北大嬸說慕名而來。護士說沒病床了,江爾杰就說:“5床要出院了,收下她。寫上我吧,我就是她的背境?!?
江爾杰只是淡淡的??墒窃诮→t心里,江爾杰在那一刻光華四射,她好像站在高崗之上,自己也有升華的感覺。一天就這樣開始了,在一個光芒四射的人物之旁,和他一起手術,和他一起回味,甚至還對他談楊船和他的詩,談她的兒子。江爾杰對她說要珍惜的時候,江小鷗對他就是一份崇敬了。有一天江爾杰興沖沖地告訴江小鷗,他在美國的一個醫(yī)生朋友戴維來中國,想去峨眉山玩,問她愿不愿意當向?qū)?,江小鷗欣然應許。
到三江市,參觀了舉世聞名的大佛之后,江小鷗帶他們?nèi)デ嘁孪镛D(zhuǎn)悠。戴維對巷子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他的相機對準老城門、煙火熏燎的老城墻、木樓上精細的雕花一陣狂拍,饒有興致地看巷子居民安然而庸懶的神態(tài),戴維說了句“有味的老城邦!”。
江小鷗說:“戴維能說漢語?”江爾杰告訴江小鷗,戴維出生在中國上海,他和戴維小時候就是朋友,戴維教他英語,他教戴維學漢語。解放前夕,戴維回到美國,但是對中國始終有種情結(jié)。江小鷗說:“怪不得你的英語那么好?!苯瓲柦苷f:“英語的世界很奇妙,但漢語世界對戴維來說更奇妙。中美建交后,我們有了聯(lián)系,戴維幫我聯(lián)系霍普津斯醫(yī)學院進修,他每年也來中國休假,不想只看表面的,想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