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踐行,四月十七出征。

衛(wèi)澧在城頭下，一身亮銀色盔甲，勒著一匹棗紅色駿馬,天光破曉后落在他身上，冷冽的眉眼處都被鍍上一層金光。

他的頭發(fā)被緊緊束在腦后,繃得眼尾愈發(fā)挑起來,然后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頭，向上去看。身后是幾位將領(lǐng),連接著黑云般的兵馬和轆轆戰(zhàn)車,戰(zhàn)旗如鱗，聲勢浩蕩,驚得地動山搖。

他還年輕,才二十出頭,氣質(zhì)在少年的鋒利桀驁和青年的穩(wěn)重之間拿捏得當，比起那個冬天初見時候,更像個能挑起大梁的人了。

趙羲姮和陳若楠等婦孺家眷站在城墻頭上，與他們遙遙揮手。

衛(wèi)澧的唇動了動,沖她做出個口型,然后轉(zhuǎn)頭,勒緊馬韁,帶著人浩浩湯湯出城去。趙羲姮聽不見，卻看懂了,是讓她等他回來。

今日風大,墻頭的旌旗被吹得舒展開,獵獵作響，像是幾十面牛皮鼓被敲響，鼓噪的人心底發(fā)顫。

遠處漸行漸遠的軍隊模糊成了一條黑色的長龍,蜿蜒蓬勃著一點一點擦過山脊，所到之處驚起飛鳥成片，野獸逃竄，最后這條黑龍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

從天亮一直站到天擦黑，城上掌了燈，趙羲姮的臉被吹得通紅，腿也僵硬水腫，走一步便發(fā)顫。一同隨她送人出征的妻子們也沒有一個想要離開，只盼著天亮一點兒，再亮一點兒，還能最后看一眼他們的影子。

這是趙星列死后，整個平州乃至整個大周境內(nèi)，第一次主動揮師。

雖然有戰(zhàn)爭就會有犧牲，說不定今日死的是別人家的兒子丈夫，明日死的就是自己家的兒子丈夫，能多看一眼就是一眼。

但她們也深諳，世上哪有千日防賊的？

高句麗像是陰溝里的老鼠，趙星列死后這幾年養(yǎng)足了元氣，頻頻騷擾平州邊境，只防不攻誰都咽不下這口窩囊氣。對付這種國，就要打他，把他打狠了打怕了才好。

好在對這場戰(zhàn)事人人都覺勝券在握，墻上倒是沒有人過于悲切，也沒有人流淚痛哭。

小桃將趙羲姮手里的暖爐換了炭，趙羲姮回過神，“走吧，回去?！?

一眾人紛紛劈開一條路，目送趙羲姮下城去，目光中隱隱帶著忌憚和艷羨。

她們忌憚艷羨什么？自然是艷羨趙羲姮能以女兒身執(zhí)掌平州。

說明主公對夫人，不僅僅是寵愛，更是尊重和信任。

衛(wèi)澧臨走前，將平州守備軍的虎符、調(diào)動各司的令箭都交給了趙羲姮。他不在，見趙羲姮便如親見他，換之就是將整個平州也交付給了她。

在座眾人無不震撼，有人勸諫衛(wèi)澧三思而后行，“從古至今，從未見女子掌權(quán)，夫人代政，恐怕有不妥?！?

趙羲姮神色不變，只淡淡道，“從今往后，你便見著了?！闭f話的語氣和模樣，都有了衛(wèi)澧的三分囂張傲慢，讓人不禁一噎。

眾人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向衛(wèi)澧，只見他淡淡點頭，表示贊同。

衛(wèi)澧出必行，凡事既已決定，就沒有回旋余地，他們再覺不妥，也只能聽命行事。

平州運行如常，趙羲姮將各郡呈上來匯總最后閱覽一遍，裝訂成冊，封存在書房。

陳若江這個萬能的幫手被衛(wèi)澧帶走了，好在宋將軍的女兒宋璇巾幗不讓須眉，是個厲害人物，暫且能給趙羲姮充當助力。

宋璇自己是個女子，自然不會輕視同為女子的趙羲姮，兩個人合作極為融洽。

趙羲姮再次深深感受到了平州制度的不完善，偌大一個不咸城，作為平州主城，相當于一國國都的地位，來來回回就是那么幾個人頂事，剩下的全是小官小吏，即便不能復(fù)刻中央官制，但也不該這么粗簡。

只盼著時間走得再快些，六月中旬的科舉能選些頂用的人才上來。

兵才列在北高句麗的邊境，高句麗王的書信就忙不迭送到衛(wèi)澧手中了，信中辭誠懇地道歉，表示自己以后必定不再騷擾平州，并且愿意饋贈金錢糧食美人。

對高句麗這種賤嗖嗖的行為，撩騷完了開始道歉，不說衛(wèi)澧，就是別的將士們也覺得惡心。

衛(wèi)澧當著使臣的面兒，將求和書撕碎，甩進了火盆里，然后微微抬起下巴，沖他陰鷙一笑，“拖出去。”

高句麗王得知使臣被斬，心下明了衛(wèi)澧是不肯撤兵了，急得四處求援。

但人賤，他不可能只對著某一個鄰居賤，周圍大大小小的鄰居，多多少少都別高句麗撩騷過，巴不得看他挨打，甚至必要時候，他們還能痛打落水狗。

西邊的鮮卑王作壁上觀，用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看高句麗和平州。

“大王，我們要不要趁此機會，坐山觀虎斗，等時機成熟將平州和高句麗一并拿下？”帳中，鮮卑王拓跋迦高坐上首，年邁的宰相啞聲建議道。

中原幅員遼闊，歷史悠久，鮮卑在與大周交戰(zhàn)的數(shù)年中，也逐漸侵染了漢族文化，中央官制沿襲大周官制。

拓跋迦略有遲疑，他與趙星列最后一戰(zhàn)中，雖殺死了趙星列，但最后也落下了病根，一年里將近半年都是臥病在床的。這些年的鮮卑好不容易休養(yǎng)生息恢復(fù)元氣，他身體和精力都大不如前，并不宜開戰(zhàn)。

宰相像個被掐了脖子的雞，瞪著眼睛尖聲道，“大王，衛(wèi)澧可是趙星列的女婿，趙星列死在您手里，這是血海深仇！今日能將劍鋒對準高句麗，難保他強大起來，不會將劍鋒對準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