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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旖旎

寧弈身子顫了顫。

鳳知微一膝頂在崖上,仰頭看著他,想起地窖第一眼他眼神的渙散,想起他遇見自己第一個動作是聞那血火氣息,想起他不知道自己的傷,想起他曾面對眼蠱,而那東西,她不小心看了個余光都眼淚直流。

是她疏忽了,淳于猛既然是被寧弈拉開了避免直視那東西,正面對上眼蠱的寧弈,又怎么能幸免?

頭頂上寧弈卻已平靜了下來,淡淡道:“無妨,這東西我知道點來歷,有法子可解,只是暫時是不成了。”

鳳知微“嗯”了一聲,仰頭笑道:“那現(xiàn)在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她語氣輕快,帶點平日沒有的舒朗,輕輕一句,卻似這猛烈山風般,撞得寧弈又震一震,他斜斜俯下臉,用一片灰白的視野“看”著鳳知微,那張臉雖然看不見,看見的也不是真的,然而他就是能想象出她此刻的神情,眉輕輕揚著,秋水迷蒙的眸子反射著月色的光,晶亮晶亮。

這個女子,越是危難時刻越見顏色,可以看見她退讓服軟,卻不能看見她哭泣迷茫。

頭頂上一直沉默,鳳知微有點詫異的抬頭,寧弈已經轉過臉去,道:“好?!?

答得簡單,鳳知微卻覺得這個字里似乎有些特別的意味,然而從她的角度,再看不見寧弈神情。

“小心些。”鳳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伸臂攬住了寧弈的膝窩,她居于他x下,只有這個姿勢才能保證失明的寧弈不會在這崖面上失足,只是這樣幾乎等于半抱了,臉幾乎貼著他的腿——鳳知微偏過臉,一萬次的告訴自己事急從權事急從權,耳側還是不可自抑的泛出可疑的薄紅。

她環(huán)抱上寧弈的腿的時候,寧弈又震了震,一瞬間隔著不薄的秋衣,都似能感覺到她的臉那般輕俏的貼過來,溫暖的小小的臉,耳根想必已生出薄紅,透明精致如珊瑚珠,而細膩如薄瓷的肌膚近在咫尺,近到仿佛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暖暖拂在膝窩……寧弈腿突然便軟了軟,呼吸急促起來。

腿一軟,手指一顫,便摳著了嶙峋的崖面,冰涼咯手,刺骨之冷,他一瞬間清醒過來,仰頭“看看”垂直于頂?shù)奶焐?,看不見,也能感覺到那黎明前凝結的黑里,將被日色的天光破冰。

吸口氣,定定神,他小心的向下移動,現(xiàn)在的他如果再失足,連累的將是兩條人命。

鳳知微一邊自己努力的尋找落腳處,一邊小心的抱著他的腿,指引他正確的落足,天色黑,她要顧著下邊也要護著上邊,爬不了幾步便覺得頭暈眼花,忍不住喘一口氣,腦中一暈臉便栽在了寧弈膝窩,撞得他膝蓋也向崖壁一頂。

一頂正撞上一塊尖石,鮮血暈開一陣刺痛,寧弈沒去管,只急急俯下臉,連聲問:“知微,你怎么了?”

x下那人臉緊緊貼在他膝窩,沒有回答,寧弈怔一怔,從來冷靜恒定,即使面對眼蠱失去視力也不為所動的心,突然砰砰跳起來,他摸索著去摸鳳知微,卻只摸到她頭頂,頭發(fā)亂亂的,一手的澀,還有些長長短短,遠不是平日的光滑如緞,想必在火場一陣沖闖,將一頭好頭發(fā)燒了不少。

寧弈的手在那亂發(fā)上頓了頓,手指微微一蜷,心卻更慌了幾分,咬咬牙正要試圖松開手彎下腰,x下那人突然說話了,聲音困在他膝窩里悶悶的,語氣竟還帶著笑,“唔……每次聽你叫我名字我都怪不習慣的……”

寧弈松一口氣,又問:“你剛才怎么了?”

“沒什么?!兵P知微將臉移開,聲音已經恢復了平常,“有點累。”

寧弈卻覺得膝窩處有點不對勁,似乎有點濕,他試探的伸手去摸,手卻被鳳知微輕輕拉開,隨即聽見她嗔怪的語氣:“你抓緊石頭啊,亂摸什么?!?

要在平時,這句話他會抓緊機會取笑的,此刻卻完全沒有了心情,寧弈默不作聲收回手,往下爬的速度卻加快了。

爬到一大半的時候,崖上傳來人聲,有人探頭向下看,兩人緊緊貼著崖壁不敢動,隨即聽見有人喝道:“去搜!再下兩個下去看看!”

鳳知微心中一緊,趕緊往下爬,然而那些出身閩南的殺手,本就爬慣山崖,又身上無傷,就看見兩條黑影猿猴般嗖嗖直竄而下,眨眼就已逼近。

鳳知微拔出了腰間的劍,思量著怎么能夠瞬間捅死兩個以避免被上面的人發(fā)現(xiàn),想來想去覺得實在有難度,而只要跑掉一個,在這崖壁上自己兩人就是等死的份。

頭頂上,寧弈停下動作,抬起頭來,一雙失去焦距的眸子,牢牢“盯”住了飛快攀援而下的殺手。

他突然道:“我腰帶里有欽差關防和楚王印鑒,你去暨陽之前記得找出來?!?

鳳知微一怔,心想你不和我一起么,還沒來得及問,一個殺手已經爬下。

鳳知微正待出劍。

寧弈突然敲敲崖壁。

黑暗中對方原本還沒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寧弈,聽見這聲一側頭,一眼看見寧弈,伸手就來抓,歡呼道:“在這——”

寧弈一把抱住了他!

他聽見第一個字出聲時便準確的辨明了方位,一把抱住正在歡喜的殺手,雙足在崖壁上一蹬,越過鳳知微頭頂,兩人翻翻滾滾,直落而下!

鳳知微只覺得眼前一花衣袂拂面,巨大的黑影從自己頭頂越過呼嘯而下,隨即聽見砰一聲悶響。

這聲悶響聽得她心中一涼,一抬頭正和第二個殺手側面相對,那人跟在前一個人身后爬得好好的,突然x下的同伴就不見了,還沒反應過來愣在那里,鳳知微一扭頭,眼中寒光一閃。

“嚓——”

她的劍自手肘底穿出,剎那射入對方眉心。

又是一聲悶聲****,鳳知微咬著唇,用最快的速度攀爬而下,崖下很黑,突出的崖壁遮住了底下的光線,她在一片朦朧里四處摸索,低低喚:“寧弈——”

崖上有人遙遙在叫:“發(fā)現(xiàn)有人沒!”

鳳知微回想著先前說話的那個殺手有點尖利的嗓音,模仿著答:“在搜,底下大——”

崖上人的咒罵聲被山風吹來,模糊不清,鳳知微沒空理他,心急如焚的四處摸索,摸到一具眉心有洞的尸體,扔開,又去摸不遠處的人體,恍惚間又回到了火場,她在一地斷木殘椅中,既害怕又慶幸的不斷拖出焦臭的尸體,拖了一具不是,拖了一具又不是……

這種感覺實在太壞了,她希望這輩子不要發(fā)生第三次。

手下這具依舊不動不動,身子發(fā)涼,似乎還疊著一具身體,鳳知微回想著寧弈落下時的姿勢,心中一冷,心想他是被壓得血肉模糊了么?

這么一想,便覺得臉上一涼,伸手一摸,手指上一片濕潤,她怔怔的看著手指,崖上的微光依稀反射出指上發(fā)亮的一小塊,像一面微小的鏡子,映出此刻心事萬千。

有多久她沒流過淚?

上次流淚是在什么時候?

七年前秋家小姐丟了金簪誣賴她偷竊餓了她們母子五天時?

十年前娘在秋府門前跪了三天險些大病而亡時?

十一年前父親離去娘帶著他們離開那座山臨行前將家燒毀時?

十二年前娘親在院子中給不知名人氏燒紙她無意撞見被狠狠責罵時?

她已記不清楚,卻知道此刻這淚無比陌生而又無比真實。

淚水漸漸干在指尖,她怔然半晌,收拾起最后一點力氣,想去搬開這具尸體挪出下面的寧弈,在沒確定寧弈是否真的身亡之前,她不想浪費時間哭泣。

如果確定他身亡,她也不會浪費時間哭泣,他,淳于,還有死去的幾百衛(wèi)士,那些人命——她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

手剛伸出去,突有人聲音嘶啞的懶懶道:“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來摸我?”

鳳知微手僵在半空,反應過來時,頓時攥成拳,不輕不重的落在x下的胸膛。

一聲“哎喲”,寧弈的語氣里有幾分笑意,道:“真是個惡毒婆娘?!?

又問:“你剛才發(fā)那半天呆在做什么?”

鳳知微抿唇不語,摸到他x下那具身體已經冰涼,想必寧弈在落下時已經弄死了對方,拿對方做了肉墊,心下一松,問:“你沒受傷?”

“沒事?!睂庌牡?,“好像只是扭了腳?!?

“沒摔壞腦子?”

寧弈詫異的瞟她一眼,心想這女人自己有點像摔壞腦子的模樣,想要損她,突然想著她剛才帶著顫音呼喚自己的語氣,心中一軟,老老實實答:“是。”

“那好?!兵P知微笑笑,一頭栽倒在他懷里,“我終于可以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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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知微醒來時,只覺得渾身酸痛,仿佛經歷了一場曠日持久的長途跋涉,又或者剛在夢里和一萬個人大打一場。

她有些恍惚,睡在那里呆呆的,又覺得身上溫暖,低頭一看寧弈的外袍蓋在她身上。

上面的太陽已經升起,射到崖下卻只剩下淡薄朦朧的光線,寧弈坐在她對面,只穿了中衣,正閉目調息,乳白色的煙氣里,看起來眉目殊麗。

鳳知微轉目四顧,感覺和昨晚呆的地方已經不同,x下草墊柔軟,不遠處流水潺潺,也不知道寧弈傷了腳,是怎么將她這大好少女給弄到這里的。

不會是抓著腳拖過來的吧?鳳知微趕緊四處檢查自己的身體,害怕會多上無數(shù)擦痕。

她在那里細細碎碎的忙出許多聲音,對面的寧弈已經被驚醒,睜開眼睛,聽著對面女人那些緊緊張張的小動作,忍不住莞爾,心想女人就是女人,很矛盾的人種,可以心志強大處變不驚,卻也隨時不會忘記關切一些最瑣碎最無用的小事。

他微微的笑著,注視她的眼波,帶著幾分自己也沒察覺的溫柔。

他想著先前她清醒冷靜的問完那兩句話,確定了他沒事,才肯暈在他懷里,讓人哭笑不得,卻也泛起淡淡心疼——這么一個堅忍的女子!

想著她暈去時那般輕而柔軟的在自己懷中,完全卸下平日的溫柔表面底拒人千里之外的冷,一瓣桃花般輕弱而嬌俏,有種縱橫朝堂時再不能有的特別風致,他一時忍不住便……

寧弈的臉,有一瞬間微微那么一紅。

偏巧被抬起頭的鳳知微看見,道:“你醒了?咦,你的臉色有點奇怪?!?

寧弈摸摸臉,一摸之間便已恢復正常,笑道:“有嗎?”

鳳知微佩服的望著楚王殿下的臉,心想這種人都不需要面具的,想臉紅就臉紅,想不紅就不紅。

“我們這是在哪里?”她幽幽的道,“話本子里,主人翁落崖后醒來都應該在山洞里,然后躍動著熊熊的火光?!?

“不是所有的崖下都有洞,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巧帶著火折子?!睂庌娜炭〔唤?,“尤其當別人還在搜尋你,你點火,傻了么?”

鳳知微笑笑,坐起身來,道:“腳傷得嚴重么?”

“沒事。”

鳳知微卻已過去,幫他脫了靴,道:“還是要處理一下,不然走不得路更不好。”

她小心的按著寧弈腫起的腳踝,手勢輕柔用力恰到好處,寧弈倚靠著山石,半闔著眼睛似乎很舒服,突然道:“你好像學過?比我府里幾個手法還好?!?

鳳知微笑了笑,道:“娘早年征戰(zhàn)沙場,一身舊傷舊病,陰雨天就會發(fā)作,所以我自小便學了這個?!?

寧弈不說話,半晌道:“鳳夫人很不容易?!?

他似乎不愿就著這個話題多說,懶懶半躺著,感覺那手指輕巧,暖洋洋熨帖著,心便似泡在了溫水里,舒暢徜徉,正陶醉著,忽聽那女人道:“好了。”忍不住睜開眼,詫道:“這么快?”

鳳知微巧笑嫣然,“很抱歉區(qū)區(qū)沒有殿下府中那幾位體貼溫柔細致會按摩還有時間有耐心要按多久就按多久想怎么按就怎么按?!?

寧弈偏頭“看”她,一瞬間渙散的眼神都似亮了亮,神情有點古怪,似在忍著笑,問:“你在吃醋?”

鳳知微“啊”的一聲,摸摸臉,天崩地裂的想——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我在吃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出身富貴的人是永遠不會懂得在貧寒中掙扎的小子對天生貴族的仇恨心理的?!卑肷嗡龖n傷的答,覺得這個道理再正確不過。

寧弈還是古怪的瞅著她,半晌慢吞吞、心情很好的道:“我剛才沒說完,我府中的幾個……婆子?!?

一瞬間沉默后鳳知微笑顏如花的答:“哎呀殿下天好亮了咱們該想辦法離開了?!?

……

這段詭異的對答之后,寧弈一直心情很好的樣子,嘴角掛著詭詭的笑,鳳知微看他這副神情就覺得郁悶,趕緊岔話題:“上面人都走了?”一邊將他的衣服遞還他,注意到衣服帶子有崩斷痕跡,似乎是硬脫下來的。

“既然發(fā)現(xiàn)了我們還活著,怎么可能死心?!睂庌囊贿叴┮乱贿叺?,“要走出這暨陽山,不太容易。”

鳳知微抱膝坐在他對面,看他穿衣,“嗯”了一聲。

半刻鐘后……

鳳知微抱膝坐著,看他穿衣。

一刻鐘后……

鳳知微抱膝坐著,忍無可忍,眨眨眼睛,問:“殿下,你是不是不太會穿衣?”

寧弈停下和衣帶斗爭了半天的手指,毫無愧色的想了想,點點頭,然后批評她,“你都發(fā)現(xiàn)這么久了,也沒表示?!?

鳳知微撇撇嘴,心想人之極致厚黑,楚王殿下也。

她慢吞吞的挪過去,侍候殿下穿衣,寧弈不時挑剔她:“你手也靈巧不到哪去!”

“……這個帶子系得不對吧?”

“你是在扣扣子呢還是在勒死我?”

鳳知微笑吟吟做著,時不時把系帶束得更緊些,“……好歹我沒用一刻鐘還穿不好衣服?!?

“……怎么不對?你有本事自己系?”

“……真要勒死你,這個怎么夠?”

兩個人臉色都很蒼白,鳳知微扣個扣子還時不時咳幾聲,但是沒人提起,笑意如常。

危機未去,險境當前,一個失明,一個內傷,頭頂有強敵窺伺,前路有陰謀蟄伏——唯因如此,而越發(fā)鎮(zhèn)定逾恒。

兩人都是為上位者,都知緊張只會自亂陣腳,****奔波,屢屢受傷,身體滿是傷痕,便更需要精神的放松。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然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知道對方能做到。

衣服穿好,鳳知微順便撕下一截衣袖,把寧弈撞傷的膝蓋簡單包扎了下,又把自己傷口處理一下,隨即扶寧弈站起。

兩人對望一眼,一瞬間都斂了笑容,寧弈淡淡道:“走吧。”

鳳知微將自己劍上糊了的血跡用草葉擦干凈,把劍繞在手一伸就能拔出的地方。

“這里水流是活水,順水流出去應該就有路。”寧弈道,“我估計過不了一會兒,上面的人發(fā)現(xiàn)那兩個人始終沒回來,就要派人下來看了?!?

“走吧?!兵P知微牽著他的衣袖當先而行,覺得自己的傷似乎好了些,可能先前暈倒時,寧弈要么給她喂了藥要么給她渡了真氣。

她不知道寧弈現(xiàn)在的狀況,也不知道中了眼蠱之后都有什么癥狀,但是寧弈的氣色很不好,按說就算酒醉無力,也已經過了好幾天,他現(xiàn)在的虛弱,應該還是那眼蠱的傷害。

“你能不能牽我的手?!弊吡艘魂囎訉庌脑谒砗蟮?,“衣袖很容易撕裂?!?

鳳知微還在猶豫,寧弈已經握住了她的手,兩人一熱一冷的手相觸,彼此都顫了顫,寧弈笑道:“咱們倆就看這手,也挺配的?!?

鳳知微不理他,卻聽他又道:“等到了皇陵牽在一起,你也不熱了,我也不冷了,更好?!?

鳳知微一怔,想了一下才明白殿下又繞著彎子談婚論嫁了,連死了埋哪里都自說自話的安排好了,一句“誰和你一起埋在皇陵?”到了嘴邊卻又收回,想著那句“皇陵”,不知怎的心中突然涌起蒼涼之感,仿佛看見高遠的墓室不滅的青燈,巨大的龍棺潔白的玉階,金鑲玉裹的重重棺里,睡著的會是怎樣的容顏?

而等到自己老去,會埋在哪座墳塋?一生里諸般種種,到最后寫在誰的歷史里?

想起和母親的離開帝京的約定,她忍不住便道:“如果我離開帝京,永遠的消失,你會怎么想?”

寧弈沉默了一會,突然捏緊了她的手,清晰的道:“找到你?!?

“如果找不著呢?”鳳知微覺得自己今天有點神神叨叨的,在這個時候偏要問這些有的沒的。

“你走不脫?!睂庌摹翱础敝Z氣平靜,“天下疆域,風雨水土,終將都歸我所有,你便是成了灰,化了骨,那也是我的灰,我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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