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渾厚悠長,擴散在整個王庭里,大半夜的像是生怕人聽不見似的。
赫連錚和顧南衣都同時去看鳳知微,鳳知微半偏著臉,看著窗外那簇花,看不清她臉上神情。
室內(nèi)的氣氛突然便有些尷尬,只有不知究竟的牡丹花兒瞪眼皺眉,十分疑問,“哪個楚王?朝中目前最權(quán)勢滔天的那個?王公賀禮不是在京中已經(jīng)隨贈了嗎,怎么又巴巴的老遠送了來?還是給……”
她突然住口,看了看赫連錚臉上表情,赫連錚轉(zhuǎn)開臉,簡單的說了句:“知微你看顧好察木圖?!币贿叴蟛娇缌顺鋈?,老遠聽見他大聲吩咐:“來人,送達瑪活佛去休息。”又喝道:“賀禮直接送到后殿大妃那里。”
牡丹花兒聽著,用鳳知微能聽見的小聲“自自語”,“我家吉狗兒,度量當(dāng)真不錯……”
鳳知微笑了笑,道:“察木圖我抱走了,牡丹花兒,不是我說你,既然你信達瑪活佛,就不要生這么多嘛?!?
“你以為我想啊?!蹦档せ▋鹤⒁饬Ρ晦D(zhuǎn)移,脖子一梗道,“我嫁給他二十五年,加起來也不過生了八個!呼卓部喜歡多子多孫,庫庫想要很多孩子,達瑪活佛的話我又不敢和他說,自己在中原偷偷找了避孕的藥湯來喝,他以為我不想生,隔段時間便偷偷倒掉,或者換掉我的藥,就這么防啊漏啊的,藥湯本身也不是很靈光,得,隔三差五便冒出一個。”
“老王不知道孩子是你……”
“我只和他說了達瑪活佛預(yù)的前半部分,他以為是札答闌克死的?!眲⒛档ぢ曇舻土讼氯?,“我不想讓他遷怒札答闌,卻也不想讓他傷心……”
所以就這么一直瞞他到死,自己承擔(dān)著那個預(yù)所帶來的全部苦痛?
鳳知微望著劉牡丹,有點迷惑這世上怎么有這樣寵慣丈夫的女子?這么想著突然便有些怔怔,覺得庫庫老王實在有福氣的很。
“你可以走了,不要在這里東拉西扯?!蹦档せ▋悍吹勾咚?,“我不和心神不定的人說話?!?
鳳知微有點尷尬的笑了笑,出了門去,將察木圖交給王庭里的奶婆子,又催顧南衣去睡,顧南衣認(rèn)真的看了她半晌,道:“莫哭。”
鳳知微默然,勉強笑道:“好端端的哭什么?”
“你心里?!鳖櫮弦轮钢杆男?。
鳳知微沉默立在黑暗里,草原冷硬的風(fēng)吹過來,花香卻依舊柔軟,混雜著對面男子青荇般潔凈的氣息,有種溫暖的熨貼。
半晌她輕輕笑了下。
顧南衣突然伸手,撫了撫她的發(fā),動作有點生硬的將她攬了過來,在背上拍了兩下。
那手勢,和哄顧知曉睡覺一模一樣……
鳳知微在他懷里,想笑,卻突然覺得鼻子發(fā)酸,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擁,無關(guān)風(fēng)月,只有關(guān)懷,關(guān)懷……他終于懂得,真好。
空氣中有什么在靜謐的流動,婉轉(zhuǎn)溫柔如一首小夜曲。
半晌鳳知微輕輕推開顧南衣,仰首對著他線條精致的下巴,輕聲道:“南衣,你別擔(dān)心,哭沒有關(guān)系,誰都會有要哭的時候,只要在哭過后記得下次還會笑,便不要緊?!?
顧南衣定定的看著她,突然道:“我若有一日為誰哭,必永不再笑?!?
說完不待鳳知微回答,轉(zhuǎn)身進門,門咔嗒一聲掩上,聲響細(xì)微,卻震得鳳知微一驚。
不知不覺間,顧南衣似乎真的在漸漸開啟了他的世界,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說出這么完整清楚,而又充分表達自己想法的語。
其中的意味,卻令她心驚。
她默默退后兩步,凝視著顧南衣緊閉的房門,半晌一聲嘆息,散在草原寧靜的春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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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廊到門前是七步,從門前到前廊是七步。
鳳知微用自己的步子,把自己門前的那點距離丈量了十幾遍。
四面很安靜,不像中原大族,時刻都有人在你附近等著侍候你,這份安靜平時看來很好,此刻卻有點不是那么習(xí)慣。
月光升到中庭,鳳知微仰頭看看天色,無奈的嘆口氣,推開門。
一個樣式很特別的禮籃,靜靜放在屋中央,禮籃月白色,編著淡金和黑色的邊,這種風(fēng)格恍惚間一眼看去,令人想起一個人。
鳳知微立在門邊,默然良久,終于緩步過去,并沒有去開啟,而是先抱起籃子。
一抱并沒有抱動,她愕然下望,才發(fā)現(xiàn)籃子居然被人粘在了地上。
她挑了眉——竟然叫淳于猛把籃子粘在地上?粘在地上我便不能扔?
用了點力氣,籃子離地而起,卻“啪嗒”一聲落下一封信。
也不能說是信,是擱在籃子底部的一張硬紙箋,只簡單的寫了幾個字。
“鳳皓生辰八字在內(nèi),欲知隱情,請啟。”
鳳知微盯著那紙箋,眉頭皺起,隱有無奈之色。
寧弈那個人,心思確實細(xì)密得常人難及,總能找到你的七寸,一把掐住了不讓你逃。
算準(zhǔn)了她可能根本不愿開啟禮物便會丟棄,于是粘住籃子,算準(zhǔn)她會用力拔籃子,于是設(shè)置了這個機關(guān),更算準(zhǔn)她看見這句話,無論如何也得開籃。
鳳知微將紙箋揉碎,去解籃子的外封,頂端有個小結(jié)扣,按照帝京慣例這里會栓一些小玩意,比如金鈴玉扣之類的,不過眼前這個小玩意,卻造型奇特得讓鳳知微眼角一跳。
一個小小的金掃帚。
掃帚做得精致玲瓏惟妙惟肖,是那種用來掃雪的長柄掃帚,連柄端的竹節(jié)和帚部的竹絲都做得根根分明。
掃帚。
秋府冰湖初見,她拖著個大掃帚掃雪,并用這只掃帚,把和他私下聯(lián)絡(luò)的五姨娘送去了鬼門關(guān)。
鳳知微手指輕輕撫摸過那只掃帚……如果當(dāng)初不起殺心,不殺五姨娘,是不是就不會遇見他?不會遇見他,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之后的種種般般?
不……命中注定如此對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會遇見。
手指用力,揪下那金掃帚,丟在一邊。
籃子分很多層,東西似乎不少,一層層的放著。
第一層,一壺酒。
酒壺粗陶制成,很粗劣,連標(biāo)記都沒有,帝京各大酒樓都有自己的釀酒坊,酒壺上會刻上自家的印記,只有小酒館才沒有。
寧弈千里迢迢,送這樣一壺劣質(zhì)酒?
鳳知微盯著那酒壺,覺得似乎有點眼熟,將酒壺打開,仔細(xì)嗅了嗅那酒味。
味道沖鼻,絕不醇厚,可以想見很烈,是那種賣力氣的苦哈哈在冬天最愛喝來暖身的廉價酒。
鳳知微抓著酒壺的手,抖了抖。
那夜把酒孤橋上,共飲一壺小酒館的劣酒,聽大成遺事,他語氣淡淡滿懷心事,她心不在焉只在思考著前路。
當(dāng)時以為不過隨口語,如今想來他每句都有深意,連上那橋,都也許是有意為之。
那年冬夜橋上薄雪,不知不覺,便已落了前路厚厚一程。
真難為他,居然能找到賣那酒的小酒館。
鳳知微淡淡笑了笑,抓起那壺酒,一口飲盡。
酒下咽喉,刀子一般的烈而熱,一線火龍般竄入肺腑,蓬的一聲五臟六腑都似瞬間燒著。
她猛嗆起來,咳得滿面通紅,愕然看著那空壺,想不明白當(dāng)初自己怎么就喝得若無其事。
這么差的酒,記得當(dāng)時金尊玉貴的他喝得也眉頭都不皺一分,這人……永遠不想活出真實。
鳳知微抹抹唇,將指尖上一點酒也抿進唇中,在那份灼痛般的烈里,將以往的滋味慢慢回想。
這一年喝過很多好酒,原來只有這一壺,才是人生真味。
第二層,一柄奇形精巧小弩。
小弩不似中原所制,兩邊蛇形垂紅纓,其上弩箭長短不一,光澤微紅。
鳳知微第一眼沒認(rèn)出來,把玩了半天,才恍惚覺得那弩箭有些眼熟。
……書院大考前夜,酒醉的她無意闖入后院,正撞上準(zhǔn)備對太子動手,從地道出來的寧弈。
彼時他深黑色披風(fēng)被夜風(fēng)卷起,倒飛眼前,淡金色花朵一閃間,深紅弩箭對準(zhǔn)她的后心。
她狼狽翻滾而逃,百忙間看見那弩箭微紅如鷹隼之眼……
那一箭如果當(dāng)時射入她后心,母親和弟弟,也許就未必會死。
鳳知微輕輕撫摸著那小弩,手指在流線的弩身和淡紅的短箭上一遍遍流連而過。
“咔,咔咔?!?
靜夜里低而干脆的數(shù)聲。
地氈上,無聲撒落了幾枚微紅的短箭,從中折斷。
第三層,一包金沙海棠果。
青溟書院大考那日,刺客用特制軟劍疊成碟子,裝了這金沙海棠獻上御前。
劍光突起時,朱紅的海棠果伴隨著激射的血花,將地面染了一色潑辣辣的艷紅。
一場苦肉計,一場局中局,他費盡心思不惜己身勢必要將太子拉下馬,自容不得她這新進國士窺探他的秘密。
屏風(fēng)后他帶血的手指擱在她頸間,她在他眼底看見騰騰的殺意。
卻最終放手。
鳳知微震了震。
“今日你放過我,終有一日,我也會放你一次。”
有些話說的時候漫不在意,事到臨頭才發(fā)覺那是命運的讖。
金沙海棠果慢慢含在齒間,這舉世聞名的貢品甜果,吃到嘴里,竟然是苦的。
如這人生里,回旋往復(fù)不敢回憶的舊事。
第四層,一枚青色藥丸。
魏府酒醉,韶寧公主交給她,要她趁給酒醉的寧弈把脈時,涂在寧弈腕脈上,來日金殿赫連錚叩閽狀告寧弈,勢必要他失愛于父皇不得翻身。
脈把了,醒酒湯做了,藥丸卻沒有涂。
她不相信步步為營的寧弈會貿(mào)然醉倒在她府中,正如她不相信寧弈會完全信任她。
果然她的抉擇是正確的。
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連韶寧手中那能將血液變金的青色藥丸,他都有。
寧弈。
你是要感謝我當(dāng)初沒有下手。
還是要告訴我,我永遠不能逃出你的掌心?
第五層,是一塊透明的水晶,邊緣不規(guī)則,顯然是某物碎裂的一部分。
天盛皇宮地道出口處的水晶美人迎面而來,眉目婉轉(zhuǎn),姿態(tài)媚人。
而那人劍光突起,一劍碎了這稀世珍寶,只因為那是一個人對他最愛女子的永久褻瀆。
暴雨廢宮里一番心事傾訴,她撫過他胸前的傷疤,也撫過他心底的傷疤。
鳳知微將那塊水晶握在掌心,觸手冰涼,像是此刻的心情。
心中微痛,手指不自禁微微用力,然而卻沒有想象中的刺痛和流血,她抬起手,才發(fā)覺那水晶原本尖利的邊緣,竟然都已經(jīng)被小心的磨平。
是誰在靜夜里無聲將鋒利邊緣細(xì)細(xì)琢磨,落下的細(xì)碎水晶散在案上如晶瑩淚光。
是誰心思細(xì)密如發(fā)悄悄將棱角磨圓,只因為害怕那一刻伊人心潮翻涌或?qū)⒆詡?
打磨得了水晶卻打磨不了心的裂痕,那夜如此蒼涼。
第六層,金柄鼓錘。
赫連世子手中鼓槌擊鼓聲聲,榮妃壽宴眾家貴女爭斗紛紛。
一場簪花宴,數(shù)首狀元詩,她擲杯潑酒于殿上,看似勸告華宮眉,眼神望著的卻是他。
“求十全完美,忘九死一生,看似八面威風(fēng),實在七竅不通,渾忘得六親不認(rèn),搓揉得五臟不生,纏磨得四肢無力,顛倒得三餐不食,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癡心!”
終落得二地相望,不如拋,一片癡心。
鳳知微輕輕笑起來。
有時候不得不佩服自己遠見卓識。
于此刻繁榮里望見彼岸蒼茫,早早窺見命運的凄涼。
她輕輕拿起鼓槌,抬手,黃金柄在黑暗中劃過鮮艷流光。
“咚?!?
擊不破夜的厚重,沉悶一聲。
第七層,海棠醬大餅。
墊在懷里的海棠醬大餅,擋住了心懷詭詐的五皇子的暗刀。
“你救誰?”
有些問題其實是不必問的,答案清清楚楚擺在那里,江山美人,孰輕孰重,寧弈不是前朝為妃子傾了皇朝的厲帝,她鳳知微也不是傳說里妄圖以一己容顏便奪了天下的世宗妖妃。
那一次第一次聽說金羽衛(wèi),他用那樣淡然的語氣提醒她。
“咱們做臣子的,都要小心些。”
“人要活下去,本就要加倍小心。”
鳳知微,你其實還是很愚鈍,很愚鈍。
看得見橫亙彼此的楚河漢界,看不見近在身側(cè)的苦心綢繆。
鳳知微緩緩拿起那海棠醬大餅,帝京北疆路途遙遠,大餅已經(jīng)僵硬,硬硬的咯牙,她慢慢的啃著,仿佛還是當(dāng)初,在御書房前靠著回廊欄桿吃餅。
那時大餅很香軟,笑容很輕松,一瞬,恍如隔世。
那樣一口口吃完。
沒有滋味。
第八層,松子。
“咱們和樓上鄰居商量下,勻點東西來吃?!?
那棵松樹上的主人,在她的如簧之舌下節(jié)節(jié)敗退,被惡客掏光它的老窩。
“人之惡勝于畜。牲畜很少會無緣無故挑釁你,背叛你,踐踏你,傷害你,但是,人會。”
正如她餓了便掏空松鼠一冬的存糧,自然也會逢上因為自己需要便掏空她一切的人。
世道循環(huán),道理從來都如此。
第九層,魚干。
南海初至,下馬威便如浪頭打來,百姓砸上船頭的魚干,卻被他和她很有默契的拿去分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