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知微剎那間頭也不回,另一只手立掌如刀,對那人腕脈毫不留情一劈一叼!
雪白的手指在黑暗中漾開層疊的光影,快得令人反應(yīng)不及,那人的手腕卻如游魚,一滑便開,伴隨一聲低低的笑。
鳳知微聽見那聲笑,心顫了顫,一瞬間她背對那人的眼睛里滑過一絲復(fù)雜的神色,隨即便縮了手。
當她終于回首時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有點嗔怪的笑道:“殿下為了騙我下來,真是費盡心機,值得么?”
烏篷船漏下絲絲縷縷的天光,寧弈在那樣細碎的光影里微笑,“和你獨處太難,怎么做都是值得的?!?
“這有何難?”鳳知微在他對面坐下來,一邊探身對外面打個手勢示意無妨,一邊笑道,“您過來,只要通知一聲,我必然親自迎出,請在大船上品茗賞景,何必要窩在這小船,玩出諸般花招?”
“我就是不要你那些虛張聲勢的招待,所有人眼睛看著,你揖我讓,做盡表面功夫?!睂庌挠朴频溃拔乙氖仟毺?,獨處。”
鳳知微探頭看看外面,道:“那個舟子呢?可不要為了誑我下來,你真的要了人家的命吧?”
“可不是么?”寧弈笑道,“我把他給推下去了?!?
鳳知微瞟他一眼,笑笑,偏頭看外面的雨,她有點不敢回頭,怕寧弈能在她眼神里看見更多東西,直到今日,她才驚心的發(fā)覺,寧弈對她的了解,只怕已經(jīng)超過了她以為的程度,今天小舟上騙她下來這一場戲,完全就是針對她的性格和遇事處理習(xí)慣而來,先以灑脫放歌的舟子,引起她的注意,再令舟子無辜被大船震落,使她不能旁觀,而岸上母子相攙呼喚更是神來之筆,逼得她內(nèi)心不安,親自探看,而小舟始終擺出的陣勢是無害而安全的,使多疑的她,終下大船。
看起來很簡單近乎玩笑,卻必須是對步步小心的她徹骨了解,才能做到。
而因此引發(fā)的一個更關(guān)鍵的問題是,他似乎知道她在躲他?他知道如果正式相送她不會和他單獨相處,不然何必花這么大的心思,只為孤舟相見?
鳳知微自認為自那夜之后,自己并沒有露出任何不對來,然而寧弈那人,又有誰能完全摸清?
她對著雨幕沉思也不過一霎,隨即伸手接了點雨水,縮回手來,笑道:“雨有點大了?!?
一回身,卻見寧弈變戲法似的端出一方小桌,桌上幾個精致瓷碟,卻用銀絲鏤雕蓋子蓋著,隱約間有清淡誘人的香氣,從那些銀絲縫隙間,裊裊散發(fā)出來。
“這是什么?”鳳知微揚起眉,“哪來的?”
寧弈靠著船艙,笑而不語,只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
鳳知微笑吟吟掀開蓋子,立即“哦——”的一聲,尾音上揚,幾分驚異。
雪白的碟子里,一方淺綠色的筍尖凍晶瑩如碧玉,四面襯著腌過的淡紫色的姜芽,色彩漂亮和諧得簡直可以直接入畫。
“南陽冬筍。”寧弈取出兩雙銀筷,用筷尖指了指那菜,有點遺憾的道,“可惜不是春天,不然直接用江淮第一場雨后的燕來筍,清脆鮮嫩,滋味更勝一籌?!?
“南陽冬筍已經(jīng)是筍中名品,冬天里一兩銀子一兩?!兵P知微嘖嘖贊嘆,“你就不要要求太高了?!?
“筍是好東西?!睂庌牡溃扒Чf卷,層層外殼,不費盡心思一層層剝?nèi)ィl又知道內(nèi)里滋味無窮?”
鳳知微心中一震,總覺得他話里有話,抬眼笑道:“世人貪口腹之欲,總愛琢磨著搬弄美食,你瞧那筍采下時足有手臂粗,最后剝完能用的,卻只有指尖大一點,想起來著實可憐?!?
寧弈一笑,筷子一劃給她布了一塊,道:“吃你的吧,連筍都可憐,那雞鴨魚肉你吃不吃?餓死算了?!?
鳳知微眼看著那漂亮如藝術(shù)品的菜給他這么橫筷一劃不復(fù)原樣,連呼可惜,寧弈瞟她一眼,干脆把蓋子都掀開,頓時吸引了鳳知微的注意——一方淺紅魚形盤里盛著幾條肉質(zhì)細嫩的銀白蒸魚,擱著淡黃的姜絲和翠綠的蔥,湯色透明如鏡,寧弈道:“這叫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盞天青琉璃盤里,烤得金黃的脆皮肘子團成一個圓滿的圓,荷葉墊底,香氣撲鼻,四面散著潔白的蛋白,云朵般環(huán)繞,寧弈又是一指,“莫如云易散,須似月頻圓?!?
一方紫砂湯缽中,淡乳色的湯汁里無數(shù)拇指大的丸子,潔白圓潤,點綴著微碧的紫菜和淺紅的蝦仁,那些色彩鮮艷的配料在湯水中盈盈浮游,姿態(tài)曼妙,寧弈取過一個細瓷荷葉小碗,給鳳知微舀湯,道:“這叫卷帷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
“這哪里吃的是菜,我看吃的是詩?!兵P知微聽著那些菜名,垂下眼睫,并不多問,卻岔開話題,“哪家大廚?手藝這么精美?”
寧弈笑而不答,鳳知微看來看去,震驚道:“難道是你做的?”
“我哪有這樣的手藝?”寧弈似在出神,隨即取出一個精致酒壺,道,“古月山酒,江淮名釀,你嘗嘗。”
鳳知微也不拒絕,卻笑道:“今兒你若醉了,我是不會背你上大船的,你便在這舟上順水漂流吧?!?
“那也挺好?!睂庌木票K擱在唇邊,看她的眼神也如酒色蕩漾閃爍,“若真能了無掛礙的隨水漂流,也未見得不是好事。”
鳳知微卷開船艙簾子,風頓時卷著細雨掠了進來,冬日江面微雨,四面一片蒙蒙的灰,遠處連綿的山在淡色的蒼穹里抹出一道道靛色的虛影,斜風細雨里,烏篷船悠悠漂流,青箬笠綠蓑衣在船頭鼓蕩,像一副靜止在時間里的畫。
恍惚中似乎喝了很多酒,寧弈早就醉了,用手撐著頭,猶自一杯杯的飲,鳳知微也不勸,比他喝得還多,和著那馥郁清甜的酒液下肚的,似乎有這夜江面的風,****的雨,還有無數(shù)難以說以為自己才知的心事,船艙里各自身后都堆了一小堆那種精致的小酒壺,到得后來不像是小舟伴雨對酌,倒像是在拼酒。
夜將深,雨夜無月,唯有船的影子被橫波割碎,盈盈游蕩,鳳知微將最后一個酒壺拼命的搖了搖,直著眼睛喃喃道:“咦,怎么……就……沒了?”
對面寧弈伏在桌上,胳膊肘都快撐到菜盤里了,菜其實沒怎么動,酒倒灌了一肚子,這樣空腹喝酒,好酒量的鳳知微都快倒了,更別說本就沒酒量,靠解酒丸撐酒場的寧弈。
他看來已經(jīng)醉得天昏地暗,卻強撐著繼續(xù)陪鳳知微灌酒,聽見鳳知微這一句,勉強半抬起頭,道:“……你……醉了……”
鳳知微定定的瞅著他,笑了起來,用手指指著他,笑道:“你才……醉了……還說……我……”
寧弈以手撐額,看著她,鳳知微常年微笑,但從未大笑,她的笑從來都是內(nèi)斂而沉靜的,唇角微微一扯,溫和而敷衍的弧度,溫和誰都看得出,敷衍卻只有他明白,看著那樣的笑總讓他從心底痛起,細細密密,像誰的指尖不客氣的在扯,扯住了這一生里所有的無可奈何。
此刻她的笑,終于第一次放縱恣肆了一回,那眉是飛的,那眼角是微揚的,眸子微微的瞇起來,光芒流蕩,而唇微微張開,潤紅間貝齒潔白,眩人眼目,那樣的笑容,在他模糊昏眩的視野里搖蕩,如這江面上煙光水光雨色連波,飛旋倒轉(zhuǎn),撲入胸臆。
他在那樣的飛旋中失卻自己,恍惚中要伸出手,胳膊卻一軟,眼看著便要撞進湯碗里,鳳知微卻還保留著一分神智清明,伸手一架,將他胳膊架住,自己卻也一軟,快要一起栽倒桌子上時,她一腳把飯桌給踢飛,踢出了烏篷船。
砰一聲飯桌入水,卻沒有人出來探看,烏篷船陷入了一陣動蕩,先是有些劇烈,隨即漸漸平靜了下來,卻也沒有完全靜止,一直那般微微的搖蕩著,在午夜細雨里,和飄揚的雨幕一起輕顫。
四面很安靜,小舟停在大船里暗影里,沉靜的起伏,舟上燈火不知何時已經(jīng)滅去,那一片蒙昧的黑暗里,漸漸有低低的聲音響起。
屬于鳳知微的聲音,微帶幾分喘息和柔膩,在某種間隔里,輕輕的問:“……那孩子……怎樣了……”
一句問出,四面似乎又靜了靜,連小舟都不動了,似乎很久以后,才有寧弈的聲音,在黑暗里悠悠飄蕩。
“……沒事……送出去了……”
恍惚中不知誰“嗯”了一聲,雨聲被再次攪碎,烏篷船微微的動蕩卻已經(jīng)漸漸平息,換了一片黑暗的沉靜,那暗處卻突然有烏光一閃。
屬于利器的沉斂的烏光,帶著不動聲色的寒氣,像這夜的雨隨風潛入,輕輕一閃。
像黑色閃電,穿越烏篷船里那一方飄蕩著奇異氣息的天地,要將某些剛剛維系的溫情劈裂。
卻最終凝在半空,閃電寂滅。
很久很久之后。
小舟又動了動,船頭鉆出了步履有點踉蹌的鳳知微,她在船頭攏緊衣襟,默然凝立一刻,隨即無聲飛起,躍上大船。
大船也一片安靜,她正想悄悄回船艙,一個白衣人影卻緩緩自下方行了過來。
他看她的目光平靜而了然,那般上下一轉(zhuǎn)便似看盡一切,鳳知微一觸及他的眸子,卻有些狼狽的轉(zhuǎn)開眼光。
半晌她轉(zhuǎn)過身,手扶船頭,蒙蒙細雨里看著那靜靜漂流的烏篷船,衣袂獵獵拍打在船舷,聲音單調(diào)而又悠長,她的眉梢濕漉漉的,眼神也泛著雨色一般的濕,像這夜江面上橫織豎斜的雨,將天地涂抹得蒼涼而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