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就無匪可捕了。
左蒼狼成日里在軍中閑逛,溫砌不允許她插手日常操練等軍務,但是每一個清晨,只要軍號一響,她必會起床。西北的冬天冷得要命,可她不會錯過任何一次操練。
溫砌從來沒有管過她,每次將領點名也都不會將她列在名冊之中??伤瓦@么默默地存在,少女的肌膚在風沙的侵蝕之下漸漸不復以往的白皙細嫩,反而變成了野性的麥色。她和這里的老兵痞一樣學會了賭錢,學會喝辛辣的老酒,甚至學會了聽他們講各種各樣的葷段子。
這一天傍晚,左蒼狼跟鄭諸等人打獵回來,拎了一只兔子經(jīng)過宿鄴城關,仰頭看見溫砌站在城頭。她上了城墻,走到烽火臺旁:“溫帥?你在這里干什么?”
溫砌說:“看看這個地方?!?
左蒼狼也跟著望了一眼,前面就是馬邑城,馬邑城過去,就是白狼河了。沒有什么樹木遮擋,黃沙漫天。她問:“看了這么久,不厭煩啊?”
溫砌微笑,轉(zhuǎn)身問:“你在這里也呆了不少日子了,厭煩嗎?”
左蒼狼舉了舉手中的兔子:“說真的,挺無聊的?!?
溫砌笑意更深,問:“有沒有想過回去?”
左蒼狼立刻有些警覺,問:“溫帥又要趕我走嗎?憑什么啊,我又沒違反軍規(guī)!”
溫砌轉(zhuǎn)頭,再次瞭望邊城斜陽,說:“你不懂,這種乏味的平靜,對于為將者而,有多難得?!?
左蒼狼笑得毫無誠意:“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在二殿下手下是射得一手好箭,來到這里是喂得一手好豬??矗@兔子肥不?晚上烤兔子?!?
溫砌笑得不行,突然問:“如果今天站在這里的是你,你會怎么辦?”
他猝不及防突然問,左蒼狼有點發(fā)愣,半天才問:“什么?”
溫砌轉(zhuǎn)頭盯著她看,他知道她已經(jīng)聽懂了他的話。左蒼狼想了想,說:“西靖強大,他早晚會吞得大片俞地,到時候,大燕幾乎在它與孤竹、屠何等部的包圍之下?,F(xiàn)在的安寧只是表象?!睖仄鰶]有插話,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此時我們公然拒絕向西靖納貢,轉(zhuǎn)而將金銀分為兩份,一份贈給孤竹,一份贈給屠何?!?
溫砌挑眉,左蒼狼說:“這筆金銀數(shù)額巨大,無論是孤竹還是屠何都不會舍得退還??扇绱艘粊恚骶副厝淮笈?。與兩部加深嫌隙。而它又受兩部牽制,短時間不會攻打燕國。孤竹與屠何垂涎大燕歲貢,無不期盼大燕歸順自己,享西靖國之前的上邦待遇。他們一定會互相提防,轉(zhuǎn)而向大燕示好。如此一來,大燕一則擺脫西靖臣屬國之辱,二來,可以從屠何、孤竹獲得許多好處。三來,完全處于主動地位。稍加時日,或可誘使屠何與孤竹攻靖也說不定?!?
溫砌深吸一口氣,終于問:“你師從何人?這些東西,究竟何人所授?可是白帝嗎?”
左蒼狼說:“小時候在山間打獵,慢慢總結(jié)了一些捕獸的經(jīng)驗。后來在孤兒營,看過幾本戰(zhàn)策,但是我識字不多,半懂不懂?!睖仄瞿抗饷黠@存疑,左蒼狼聳聳肩:“溫帥不要小看打獵,不能交流、難以掌控的野獸都能捕獲,何況是有欲有求的人?!?
溫砌復又望向那片風沙隱隱的城郭,許久,說:“我那里也有一些兵書,許久不讀,只怕發(fā)霉生蟲,你有空幫我曬曬?!?
“???”左蒼狼一愣,轉(zhuǎn)而才興高采烈地道:“好!”
溫砌乃是將門之后,溫行野的父親是大燕的開國功臣,溫家?guī)状恢陛o佐慕容氏。他收藏的兵書,許多都是散佚的孤本。
左蒼狼將其搬出來晾曬,溫砌有時候與她紙上清談,有時候解釋一些晦澀之處。左蒼狼雖然機敏,但是學識不足。好在她虛心,兵書再如何,總比喂豬種樹、找貓找狗有意思??!
她找到了其他的樂趣,溫砌反正閑著,沒事便坐在她身邊,看她讀書。
溫砌對左蒼狼青眼有加,所有人都看得出來。但是沒有任何關于他倆的風風語,溫砌在西北營中帶兵已經(jīng)八年,八年以來,他如同一個慈藹的長者。
營中再桀驁不馴的兵士,只要他一個眼神,立刻就會低頭。
左蒼狼對他執(zhí)以師禮,這個人,越跟他接觸,就越能感覺到他的魅力。那無關乎男女情感,他如深不見底的海洋,儒雅而包容,不見鋒芒卻經(jīng)得住任何風浪。
她開始明白為什么溫砌可以守得住宿鄴城,他如同燕軍的信仰,這里山高皇帝遠,燕王只有一個王的名頭,他才是燕軍的靈魂。
晚上,帳中,溫砌接到了慕容淵的回函,慕容淵拒絕了將送往西靖的歲貢平分給孤竹和屠何的建議。一面是擔心西靖一怒之下舍俞國舊地奔大燕而來,一面則是憂慮孤竹和屠何會從此嘗到甜頭,覬覦大燕。
溫砌提筆蘸墨,想要修書,寫了兩個字,又將信紙揉碎。然后他開始寫一封家書,左蒼狼就站在他身后,雖然知道偷看他人信件不對,卻忍不住好奇。
溫砌已成家多年,但是常年在外,妻兒俱在老家滑臺。
因著父親溫行野早年戰(zhàn)傷,如今行走不便,家里更是不能離人。所以他的夫人素茹也幾乎從來沒有來過軍中探望。然而溫砌經(jīng)常會寄些書畫、玩具回去。每月的家書也從不落下,足見夫妻二人感情和睦。
左蒼狼沒有說話,溫砌卻突然說:“我有兩個兒子,以軒十歲,以戎四歲?!弊笊n狼嗯了一聲,溫砌繼續(xù)說:“我與他們有兩年多沒見了。上次見面,以戎還不會說話。”
左蒼狼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說這些,溫砌很少跟她聊私事。她想了想,問:“溫帥不想他們嗎?”
溫砌說:“想,可是邊關苦寒,將士們都是孤身在外,我豈能例外?而且我并不希望家中老幼涉及朝中紛爭?!?
左蒼狼不說話了,溫砌說:“所以你知道嗎,如果再往下走,那么你選的這條路,將有多么艱辛且孤獨?!?
左蒼狼神色慢慢凝重,她輕聲說:“愿沙場撒血,荒城戍邊,若天可假年,終老于山野田園。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只會覺得榮幸?!?
溫砌復又低頭,繼續(xù)寫那封家書,良久喃喃說:“那時候,我大約可以回去了。”
他一筆一劃,寫下邊城的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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