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年周北生府試考取后,周家擺了酒席,請族人和親戚來吃酒。
“甭看咱周氏滿族如今都是種田的莊稼漢,咱們祖上也是出過狀元郎的,”吃酒吃得滿面紅光的族長拍著周北生的肩膀,“如今咱族里的年輕人,就屬北生最有本事,以后一準(zhǔn)也是個狀元郎!”
周北生忙稱不敢,“院試還有兩場,及格后方才取得秀才資格,然后才能入縣學(xué)讀書,離中舉尚遠(yuǎn),哪里就敢妄想做狀元。”
“嘿,那不是遲早的嘛,如今我認(rèn)識的獨一個書生哥就是咱北生了!”族里的阿婆笑呵呵地附和,用又慈祥又兇狠地目光端詳他。然后背過身,就找到徐氏,“狗子媳婦,你們家北生沒說親吧?我娘家弟弟有一個孫女,如今年方二八”巴拉巴拉,從弟弟的孫女講到外甥女的女兒,恨不能立時就從龐大的女性晚輩群里挑一個與周北生完婚。
徐氏又得意又為難,“您看咱家還得老爺子和孩子爹做主不是”
也有人找上周老爺子要給周北生牽線保媒,周老爺子一口回絕,“孩子現(xiàn)在一門心思準(zhǔn)備應(yīng)試,成家的事不急,不急?!?
全家都在為此喜氣洋洋的時候,端午過后沒多久,楊氏便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娘,郎中說胎很穩(wěn)?!睏钍喜夭蛔∠采?,在廚房里就跟徐氏說了實情,一只手不自覺地護(hù)住腹部,“這幾天我老想吃酸,心里就懷疑,去給郎中摸了脈,果然這回中了?!?
徐氏喜上眉梢,“吃酸好!酸男辣女,這會你一準(zhǔn)再給咱周家添個大胖??!”
唐荷從地里摘了青菜回來,推門進(jìn)了廚房,正好聽到婆媳倆的對話,她的眼光不由掃向楊氏,心里略微怔忡:一個小生命就要來了?
“小荷,你大嫂又懷上了,”徐氏看見她,下意識喜滋滋地與她分享喜訊,只是下一秒掃過三兒媳婦平坦的肚子,又頓住了,心里既覺為她至今未孕煩躁,又擔(dān)心她受刺激多想,神色極度變換,到底覺得今年接連兩樁喜事,還是不要太挑剔的好,于是口氣極力平淡道,“你跟南生都年輕,娘等你們的好消息?!?
唐荷點頭,“哎?!?
晚飯的時候徐氏向家人宣布了這一喜訊。
周老爺子樂呵呵得摸著稀疏的胡子,“好,好,咱家又要添丁,今年真是喜事連連?!?
周老爹交代大兒子,“你以后就是兩個娃的爹了,要更穩(wěn)重才行?!?
“哎?!敝軚|生早在得知喜訊的那一刻就咧嘴傻笑,此時不斷地往楊氏碗里挾菜,“媳婦,你吃!多吃多長,給咱土豆娃生一個胖乎乎的弟弟!”
周北生摸摸坐在凳子上乖乖吃飯的土豆娃的頭,“土豆,你以后就要做哥哥了?!?
土豆娃神色懵懂,抬頭看著大人喜氣洋洋,飯還含在嘴里,只半懂不懂地模糊“嗯”了一聲。
周南生也笑著說了祝賀的話,席間卻悄悄幾次打量唐荷的神色。夜里兩人相擁而眠,他把她緊抱在懷里,輕聲對她說:“不要多想,我們很快會有孩子的?!?
以前他幾次跟她討論關(guān)于孩子?!霸蹅冾^胎還是要個男孩吧?當(dāng)大哥的以后可以護(hù)住底下的弟妹。”
或者是,“小荷你說咱娃娃會像你還是像我?女娃的話,最好眉毛和嘴巴像你,可秀氣了。鼻子要像我,我鼻子挺?!?
每當(dāng)這種時候,唐荷都含笑沉默。只是隨著時間流逝,他逐漸說得少了。
唐荷有時覺得抱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躺在他的懷里,就會想著:再多一點時間吧。
他們成親快一年,村里善意惡意的詢問并不少,有些長舌的媳婦還會故意在唐荷面前說幾句“不下蛋的母雞”,周南生幾次撞見,雖然看到唐荷面上神色坦然,猜她心底也難免黯然。因為體貼她,私下里的時候幾乎不再提這個話題。
如今舊話重提,唐荷知道他心疼她,心里又酸又軟,因此抬頭親親他的臉頰,“我知道。”
她來到這里已經(jīng)兩年有余,行為舉止越來越像一個土生土長的女子,若不是她內(nèi)心篤定,也會誤以為前一世的生活像一場幻夢。對于孩子,她也逐漸理解鄉(xiāng)人的想法:谷子泡水會發(fā)芽,種子落地會抽苗,夫妻睡一塊就要生娃。這是順應(yīng)天地自然的事情,唯有發(fā)生,才能圓滿。
唐荷不能馬上改變自己,但是她極力去理解這樣的觀念。
孕育孩子畢竟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便是徐氏偶爾略有怨,偶爾也會安慰她“這事急不來”。尤其如今家里有既有一個苦讀圣賢書的書生,又有一個懷了身孕不能做重活的孕婦,周家也需要周南生夫妻倆攬下家中大部分的活。
“如今你沒懷上,正好我能緩一緩,”徐氏對唐荷說道,“等明年大嫂生了娃,你再懷上,等你生的時候正好前一個差不多能放開手了,到時我也能照顧你坐月子?!?
“咱娘話說得像送子娘娘哩,一樣樣都安排好了?!睏钍显谝慌孕χ钤?,“小荷,你讓咱娘再開開金口,到時別說一舉得男,一來就來一對龍鳳胎也不在話下?!?
周家頭兩個孩子都出自自己肚子,楊氏這些日子是越想心里越暢快。連帶對唐荷說話,有時也難免帶出兩分得意和暗藏的刻薄。
唐荷不以為意,笑了笑,道,“承大嫂吉?!?
回了屋,楊氏就對自己男人哼道:“難怪娘說三嫂跟一團(tuán)棉花一樣,啥話說給她聽都不見有個疼癢的回話兒,沒意思得很?!?
周東生最近被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的孕婦反復(fù)的脾氣折騰慣了,根本就不把她的話認(rèn)真聽進(jìn)去,白日做工累了,如今只想睡覺,因此只是嗯嗯兩聲當(dāng)做回話。
楊氏卻看不得他敷衍的態(tài)度,推搡著不讓他睡,“你這啥意思?。课医o你懷了兩個孩子,你連吱一聲都懶得了?”
周東生無奈,睜開眼看她,“吱,吱。兩聲了。”
他本意是逗媳婦笑,楊氏卻不笑反怒,“你啥意思啊,看我挺個大肚子人變得丑了,不耐煩跟我說話了是不?”
隨著懷孕的月份變大,她的身子越發(fā)沉重臃腫了,原先還有兩分俏麗的臉完全失去了輪廓,肚子又大又圓,從身后看她,一個屁股尤其肥厚。
周東生因此還取笑過她,“你如今走起路來,像一只母鴨子?!?
他本意是說些夫妻間調(diào)笑的話題,不曾想楊氏馬上被刺激得大哭,此后每次爭執(zhí),必然舊話重提。周東生看她又要鬧,馬上舉雙手投降,“瞎說啥呢?媳婦兒在我心里就是一朵村花!”雙手?jǐn)n著做一朵喇叭花的形狀。
周東生又哄了好幾句,楊氏這才破涕為笑。兩人說著話,話題逐漸扯到孩子的養(yǎng)育問題上,楊氏用手指戳一戳男人的腦門,“你都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我怎么瞅著你整天沒一個成算呢!”
“你這又哪跟哪呀,”周東生拿開她的手指,“我如今早出晚歸做事,難道還不夠?”
“一天忙到晚就曉得收貨發(fā)錢,東西賣出去的白花花的銀子你又看不著,有啥用?!睏钍侠浜叩?,“你三弟才是收著錢銀和賬本的人呢,一樣?xùn)|西賣十文,他只要寫成九文,天長日久的他就能昧下大錢來,咱們這些睜眼瞎又哪里知道?”
周東生聽得惱火,“我說你身子重了心思也重了是不?一天到晚叨叨個鋪子上的破事沒完了?南生是啥人你看了幾年了你不曉得?那是我親弟,我親弟會這樣對親親的家人嗎?何況真正看賬本的人是咱爹和爺爺,一天掙不到一兩銀的生意,他要是真的昧下銀子,別說一文,就是一厘爹他們都能看出來!你以后甭亂說話了啊我警告你,一門心思等著生孩子不就行了!”
楊氏被他的話哽住了,到底不甘心,又道:“就算三叔不貪好了,可是鋪子上的事都是他在管,客源全在他手里,你一天到晚就曉得埋頭收貨,日后如果要分家,他一句‘你又不懂經(jīng)營’,那鋪子還有你的份嗎?別忘了,在這個家里你可是老大!”
周東生不耐煩,“你也知道我是老大,真分了家,這鋪子十有八\九是我的,就算爹娘偏心,也只會偏給北生。北生跟咱走的是一條道嗎?他要當(dāng)上了官才不稀罕呢。所以如今你就安心吧,等咱家把北生供出來了,咱的好處多著呢。如今你瞎?fàn)帬幨裁??果然女人見識短!”
~~~~~~~~~~~~~~~~~~~~~~~~~~~~~~~~~~~~~~~
這一年正月底的一個清晨,楊氏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女兒。
徐氏夫妻倆對這個孫兒不是希望中的男丁,難免有所失望。周老爺子在知道是個女娃娃時也靜默了幾秒,來回看著已經(jīng)成婚的兩個孫子,嘆氣道:“看來今年我又不能點花燈了?!?
周東生漲紅了臉,悶聲道:“爺爺,我覺得女娃娃也挺好,女娃會心疼人。”
周老爺子點點頭,“得了,我也沒說不好。你才是做爹的,你拎得清就行。你媳婦坐月子,你給她多尋幾只老母雞好好補(bǔ)補(b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