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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氏就像其他所有出嫁女一樣,對于回娘家討錢幫襯夫家,有一種天然的難堪,所以她雖然說缺的錢她來想辦法湊上,可是她的辦法,也無非是當(dāng)?shù)裟锛医o她陪嫁的字畫花瓶。
呂氏也不過十幾歲的年紀(jì),俗務(wù)上的事情懂得還不夠多,雖打定了主意要當(dāng)陪嫁,可對于去哪家當(dāng)鋪當(dāng),怎么跟人討價還價,她完全沒有頭緒,且因為心中隱約的羞怯和羞恥,她也做不到直眉楞眼拿了東西就走進當(dāng)鋪里。
呂氏不曉得法子,她便回家向自己娘親求助。
不想齊氏卻在家中同她爹呂教諭打起了大戰(zhàn)。此時戰(zhàn)況方歇,迎了女兒進門,聽了她的打算,齊氏直接就把手指戳到她腦門處,恨恨地道:“你做甚么死心眼?!賠上了壓妝銀不夠,還要當(dāng)嫁妝?”
齊氏對外交際是一個賢惠識理的教諭夫人形象,私底下因為竭力把一個準(zhǔn)小康家庭裝飾成中產(chǎn)階級的樣子,頗有些聲嘶力竭的彪悍,呂氏慣來聽話,自然不是齊氏的對手,只是夫家情勢窘迫,她不得不努力咽下一口唾沫,辯解道:“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湊不齊錢北生在牢里出不來”
齊氏聽了這話卻愈加暴跳如雷,憤怒的火焰燒至一旁的呂教諭,“都是你做的好事!說甚么周北生少年英才,數(shù)年內(nèi)必定做得上進士,咱們家要趕在天下識名之前攏住他!如今好了,那個鄉(xiāng)下秀才還在籠里關(guān)著呢,三五十年也不一定做得個舉人,甭說攀好處,咱好好的清白閨女也折了進去!”
呂教諭聽得滿心懊惱。他少時便一心科舉晉身,奈何時運不濟,混到如今也不過做一介教諭,到如今滿腔抱負(fù)傾注在兩個兒子身上,偏偏兩個兒子努力有余,天分不足,好不容易相中一個才情艷絕的青年,自己把女兒許嫁給他。如此明明是一段佳話,偏偏命運拐了個彎,周北生跌一個大跟頭,呂家也沒有沾上榮光。
齊氏猶自在怒罵不休,“我們家的女兒,配這個城里最清貴人家的公子哥都綽綽有余,偏偏被你個睜眼瞎嫁到鄉(xiāng)下的污糟地里blabla”
呂教諭聽得滿心氣悶,“住口!如今北生雖然身陷囫圇,可是以他的才情,縱是隱忍十來載的明珠蒙塵,也總有一日要大放光芒的。到時就是苦盡甘來了!這人生誰不過受苦?!”
“放屁!”齊氏記得口不擇,“當(dāng)初你不也自詡蒙塵珍珠?許諾我煎熬過后就是如意的好生活,結(jié)果我同你這一輩子,何嘗真正順心如意過?不行,同樣的苦我不能讓我閨女再受。悅彤,你回周家收拾了東西來,快去!”
呂悅彤早在一旁聽爹娘吵得眼淚浸滿眼眶,一時木呆呆的,就是被齊氏推攘,也沒有反映。呂教諭卻先警覺了,驚問道:“周家正逢多事之秋,你讓她收拾回娘家做甚么?”
“還能做啥,和離唄!”齊氏鏗鏘道,“我要給閨女再尋一門好親事,讓她嫁過去做富貴清閑的少奶奶!”
呂教諭又氣又驚,手指顫抖地指著老妻,“瞎話!一女不伺二夫,悅彤要是再嫁,你讓我如何有臉再見人?!”
“咄!”齊氏不以為然地嗤聲道,“你睜開眼睛望望,如今的世道再嫁有甚么奇怪的。再說了,閨女再嫁一戶好的,總比你做鄉(xiāng)下泥腿子的老岳丈來得強不是?別忘了,周家如今可是窮得摳起了兒媳婦的嫁妝?!?
“”
齊氏兇猛擊退老伴,轉(zhuǎn)頭看到文弱聽話的女兒大睜著一雙淚眼看自己,神色似乎不可置信,不由急怒道:“你這孩子真是不省心!沒聽到娘說的話?怎還呆愣著?快去周家收拾東西家來至于你奉上去的二十兩銀子,我且做個好心事,等周家緩過來再討?!?
齊氏快刀斬亂麻,自覺解決了一件煩心事,也不管身邊兩父女同兩根木頭一樣杵著,自己落坐在椅子上,由腦海中抽出城內(nèi)清貴人家的資料,細細想著哪一家同自家般配。這也是一個難活,女兒雖然仍是花朵年紀(jì),可畢竟嫁過一遭,許只能做填房了。哪一家有青年喪妻的?
“娘,我是商賈買賣的貨物嗎?”
齊氏耳邊先是靜寂了須臾,然后響起女兒淡漠的問話聲。她愣了一會,女兒的話從耳朵里一路傳到腦袋里,然后她細細分辨了一下,不由氣得漲紅臉,怒道:“你這樣同親娘講話?!我為了你過上如意生活操碎了心,你不知感恩,還以為我是拿你去交換好處?當(dāng)初你爹打著好主意嫁到周家,我可是千萬個反對的!”
呂悅彤自嘲地笑了笑,“您是反對了沒錯,可后來爹一說北生高中就能提攜兩個哥哥,您不是馬上就同意了嘛。如今您看周家勢頭不對,就想把我轉(zhuǎn)嫁別家,也同兜售貨物沒甚差別?!?
齊氏氣得渾身發(fā)抖。呂教諭也皺眉看住女兒,喝道:“不準(zhǔn)這樣大逆不道地同你娘說話!”
“娘,對不住”呂悅彤試圖跟她娘溝通,如今她心力交瘁,唯一的念頭就是先解決周家窘境,實在沒有余力攪入旁的復(fù)雜事情了。
“你是對不住我!”齊氏卻打斷她,一個勁地捂著胸口叫疼,“我十月懷胎生下你,又把你捧在懷里養(yǎng)大,你就是這樣對待生恩養(yǎng)恩?不錯,我是看重你的兩個哥哥,日后我跟你爹要指著他們養(yǎng)老送終,你一個女兒家,要做的就是好好的當(dāng)?shù)锏馁N心棉襖,你卻連這個都做不好,為了外人同自家親兄弟計較,我看你是割心刀子差不多!”
呂氏眼淚留下來,“我哪里有同哥哥計較呢?何況北生如何是外人,他是我的丈夫呀”
“很快就不是了?!饼R氏再一次打斷她,“今日你的忤逆我不計較,你若還是我的好女兒,就聽話,趕緊同周家撇清。你此前不也訴苦過不慣周家的日子么?為娘的一心為你打算,你還有甚么不滿意的?”
呂教諭眼見家中兩個女人爆發(fā)眼淚和口水的戰(zhàn)爭,不由也有些踟躕,猶豫地規(guī)勸女兒:“悅彤,不如你先回家中住一段時日,別的慢慢打算”
呂悅彤緩慢的搖頭,眼淚簇簇地掉下來落在地上。她泣不成聲,以至于不能把心中復(fù)雜的酸楚、痛苦、憤怒及迷惑表達出來。她跪下來,沖爹娘磕了三個響頭,就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世間的父**女之間大抵如此,爭吵到最后,不管是不是出于愛和好意,都是要以堅決的對峙告結(jié)的。
呂教諭見女兒跌跌撞撞往房門走去,急得伸手要攔,“悅彤,閨女”
齊氏卻攤在椅子上,憤怒地大喊:“讓她去!只要她走出這個房門,我就當(dāng)沒生過這么個討債貨!”
呂教諭見老妻連粗鄙的叫法都出了口,情急之余不由埋怨道:“如何在此時說這樣的負(fù)氣話!”
呂悅彤的腳步頓了一頓,深濃的悲哀自心頭升起,她的淚水落得更兇,以至于她兩眼模糊,在蒙昧的灰色里跌撞著走出爹娘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