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秦淚盈于睫。
哪怕時隔多年,禹明的自責(zé)和懊悔仍如此強烈,她急于同擔(dān)他的痛苦,可除了從后面緊緊擁住他,一時間也想不出別的安慰辦法,到了這種時刻,語顯得何其蒼白無力,所謂的“切膚之痛”,當(dāng)然只有身當(dāng)其境的人才能體會。
禹明從未向人傾訴過,情感的宣泄口一旦打開,整個人都深陷其中無力走出。
舒秦默默地陪伴他,時間流水般靜悄悄流淌,才過來十幾分鐘,像過了半輩子那么久,積壓了許久的愧悔終于宣泄出來,再開口禹明聲音依然嘶啞,但情緒已經(jīng)不再像剛才那么失控。
“我媽因為父親的事,一整年都沒留意身體的變化,醫(yī)院里每年都有職工體檢,可她當(dāng)時忙于打離婚官司錯過了檢查,等到發(fā)現(xiàn)有乳腺腫塊時,早就耽誤了最佳治療期,三陰性抗體乳腺癌,病理類型特殊,沒有特別好的治療方案,我媽雖然不肯接受事實,但知道這種癌癥類型進展會非???,住院之前把能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他被哀慟和悔恨所壓垮,起身坐到床邊,捧著頭,手指插入頭發(fā)中。
因為太刻骨銘心,那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當(dāng)他氣喘吁吁跑到病房,一眼就看見母親躺在病床上,小時候他經(jīng)常去醫(yī)院找母親,印象中每回都是母親穿著白大褂給病人做治療,而這回,是她自己躺在床上。
查房的主任跟母親說了很多,專業(yè)的東西他聽不太懂,但是他聽懂了一件事:媽媽生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
他像個傻子一樣站在母親床前,心里很慌,很害怕,想起昨晚母親徒勞的等待,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混蛋。
“我媽怕我難過什么都沒說,只說她接下來要積極配合治療,而我這么大了,在她住院期間我得學(xué)會照顧自己了,我說好,我說我以后都聽您的話,只要您能好起來。
“我媽笑了,可是笑過以后,她又開始哭,我媽第一次在兒子面前流眼淚,離婚都沒在我面前情緒失控過,這次她抱著我哭了很久,我也哭了,我在心里祈禱,我媽是個好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能不能別這么對她?!?
舒秦抬手拭去腮邊滾落的淚,禹明望著地面,依然面無表情,但因為深陷入回憶中,眼睛愈發(fā)顯得黑沉,記得當(dāng)時他只盼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了母親身體好好的,一家人還是從前的一家人。然而等他睜開眼睛,母親還躺在病床上。他跑出去給父親打電話,這種時候父親不能不在。
只記得父親接完電話沉默了很久,說為了生意的事去了外地,當(dāng)天趕不過來,不過一回本市就會趕來醫(yī)院。當(dāng)晚母親的同事和親戚來看母親,他待在走廊上,里面的人出來的時候,他聽到她們避著母親議論,說有人在香港看到父親給一個女人買鉆戒,看樣子要準備婚期了,那個女人就是母親當(dāng)時看到過的那位中學(xué)老師。
想到這禹明譏諷地笑:“后來我爸出軌的證據(jù)坐實了,我想起他跟我媽離婚時的種種,想到我媽得的這場病,心里又惡心又難過,我媽住院第二天我爸來看我媽,說他聽到我媽生病的消息也很不好受,我媽大概早就傷透了心,父親坐在床邊跟母親談了很久,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聊我的事。
“我爸每隔幾天就來看我媽,還請了人專門照管她,可是我媽的靶向治療不敏感,短短兩個月癌細胞就擴散了。我爸看我媽情況越來越差,終于提到他正在幫人辦移民手續(xù),說我外公外婆頭兩年過世了,考慮到我媽今后可能無法再照顧我,會幫我一起辦過去,我媽當(dāng)場情緒崩潰了,望著天花板,放聲痛哭起來?!?
禹明說到這,咬了咬后槽牙,他曾那么頑劣,逃學(xué)、打架、紋身,他媽不讓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但他盡管討厭自己,依然沒辦法不恨父親,因為這段時間以來,他知道了太多父親跟那個女人的事了,他猜得到父親在幫誰辦移民,母親也許早不在乎這個了,只是舍不得跟兒子分開。
“我聽我媽哭得這么傷心,再也忍不住了,進病房指著我爸鼻子說要他滾,說我不可能離開我媽,這輩子我都不想再看到他?!?
“我媽大聲喝止我,我爸說了很多訓(xùn)斥我的話,可是我一句都不想聽,我對我爸說,永遠別想讓我面對那個惡心的女人,沒有他和那個女人,我媽也許根本不會得這場病,我爸聽到這才不說話了。后面很多事我記不清了,只記得我媽身體越來越差,而我最終說服我媽打消放我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