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看著顧早此刻酡紅的兩頰之上那隱隱顯出了幾分?jǐn)骋獾难劬?,突地又想起了那日她濕漉漉從水里爬上木船對自己回首時的一瞥,眼眸清亮得像是星,回去了之后,他居然還時時想著這雙眼了,這樣想著,他眼里的涼意一下子消了去,漸漸泛上了溫暖。
只是顧早卻沒心情也去研究他的眼睛,見他居然仍那樣似是沒事地與自己對視,火星子終是忍不住從眼里冒了出來。
“這位大爺,我擋了你的道嗎?”
她冷冷問道。
他搖了搖頭。
“這路是貴府修的?”
他又搖了搖頭。
顧早冷哼了一聲:“我既沒擋你的道,這路也不是你家的,你卻為何總跟著我?看你也不像那浮薄的人,為何行事卻如此荒唐?”
好利的一張嘴,就像那日濕了身赤了腳卻仍面不改色一樣,眼前這個小婦人渾身總是透著股和別的人不一樣的勁。
上次沒注意,這才卻是看到了她綰的婦人發(fā)髻,上面斜斜插了一支梅花釵,已是有主的人了嗎?
他突覺得自己心緒一下子低落了去,方才喝的那許多松花酒竟似是咕嘟咕嘟在心里冒起了酸泡。
“這里荒郊野地的,離城門還有一里多地,此刻天又將晚,你家男人便放心讓你一人在此間行走?”
他淡淡說道。
顧早扭頭西望,這才注意到那太陽確實只在西山邊只剩小半個臉了,此時白日已是漸短,只怕沒一刻鐘,天便會黑了下來。
她躊躇了下,終是不再理他,低了頭匆匆朝前走去。
那男人卻也不再說話,只是仍那樣提了馬韁,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遠(yuǎn)遠(yuǎn)地隔了有十來步的距離。
顧早一口氣憋了一直走了將近半個時辰,才漸漸看到了些路人,想是已經(jīng)快近城門了。忍不住偷偷回了眼看去,見到那大胡子居然也跟到了這里,心中不禁微微一動。
她雖是覺他可厭,但方才所為,畢竟是為自己考慮的多,等進(jìn)了那還未關(guān)上的城門,猶豫了下,終是停下了步子,等那大胡子上前勒了馬,她嘆了口氣,仰臉說道:“多謝了,這里已是熱鬧了,你不必再跟我?!?
他一怔,本以為又是一場冷諷熱嘲的,未料雖沒看見個笑臉,卻也是得了一句道謝。
顧早說完了,也不待他回答,繞過了那高頭大馬,便又匆匆朝前去了。
大胡子男人騎在馬上,望著那很快便消失在夜色和不斷涌動的人潮中的背影,微微地有些出神,終是搖了搖頭,一扯馬韁,朝著鄭門方向疾馳而去了。待到了那靠近汴河的府邸,早有門口的小廝看見了,急忙上前接他手中的韁繩。他下了馬,抬頭瞧了眼門口高高懸掛的映了“太尉府”三字的紅紅燈籠,進(jìn)了大門,繞過影壁,穿過了正堂和二堂,又過了一道砌筑斗拱的垂花門,這才入了內(nèi)院的園子。沿途遇見的家人奴婢見了俱是矮膝口稱二爺,他也不大搭理,只是匆匆過了北房東花廳的游廊,這才到了一間屋子前,早有那立在門口的丫鬟掀開了簾子。
此時天氣并未很冷,只是那屋子里已是燃起了上等的銀炭,他剛跨了進(jìn)去,便覺得一股子挾了脂粉香氣的暖意迎面熏了過來,定睛瞧去,那屋里此刻正烏壓壓地已經(jīng)堆了七八個人,都是府里的女眷,正在談笑晏晏,屋里一片春光。
他朝坐在正中鋪了黑色繡金彈裘云椅上的一個老夫人疾走了幾步,到了跟前,俯身行了禮,口里說道:“娘,兒子這幾日俱是一早出門,回來之時娘又已是安歇,總趕不上問安。今日總算是碰上了,還請娘勿要責(zé)怪。”
他話音剛落,站在那老婦人身邊的一個中年婦人便已是笑道:“二弟這話說的,剛剛娘還在和我念叨著你的終身大事呢。你侄兒眼見著都是個要成親的人,你卻總是在外游蕩,一年也難露幾個面,若不是娘下月逢了花甲大壽再三催逼,只怕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里逍遙呢!”
這說話的婦人卻是他的大嫂姜氏,太尉府的大房夫人,頭戴一只攢金鳳頭釵,身穿黑色灑金祥云對襟夾衣,面皮白皙,臉容端莊,只是顴骨之上稍稍有幾顆雀斑,雖是用了粉,卻也遮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