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沒成想他會一口答應(yīng)，膝蓋一軟，就要沖著宋勉下拜，人到這時候才知道什么叫作無能為力，宋勉把一把拉住了她，跟著又趕緊松開手腕，往后退一步，面上微紅，連連擺手：“這是舉手之勞，你不必行這樣的大禮?！?

石菊知道石桂腿軟無力，上前扶了她，石桂卻不必她扶，心里有了指望，身上就有用不盡的力氣，想說幾句話謝一謝宋勉，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也無力還報，全賴著宋勉的心意，再沒成想，他竟一口就答應(yīng)了。

聽說遭災(zāi)她都沒哭，這時竟有些淚意，卻生生忍住了，沖著宋勉，深深鞠一躬，直起身來又道：“我爹娘必會無事的。”

宋勉此去，就是跟著人打理打理族中事務(wù)，他還有一年的孝才能科考，宋老太爺有意歷練歷練他，這才派了他去。

他在梅溪早已經(jīng)沒了家人，說是同宗同族，當(dāng)日也并未照管過他，收拾了東西出門去，捏著那一荷包碎銀子只覺得燙手，雖未見過那付慘像，書中讀到的也知，帶了常用的藥，又找了些書，宋蔭堂一路把他送到了碼頭。

船上裝著米面食物，還有藥粉雄黃，最要緊的是生石灰，防著瘟疫蟲害，事事料理得當(dāng)，宋蔭堂拉了宋勉：“我父親弟弟還多賴你，等老太爺一松口，我立時就去。”

宋蔭堂都把請假的單子遞了上去，被宋老太爺扣了下來，山墳被水淹沒，他自然是著急的，可重中之重的孫子去不能去，如今災(zāi)事過半，就已經(jīng)報了四百戶，底下說不得還有瞞而未報的，若是州府壓不住，叫流民亂起來又當(dāng)如何。

哪怕是萬一，宋老太爺都不能讓宋蔭堂冒這個險，宋勉帶了銀子糧食并兩房人家去，宋家的壯年的幾乎都跟著船回鄉(xiāng)去了，人手也還是不足，帶著錢糧到了地方自能招到災(zāi)民賣勞力。

水還沒退，也不知道城中如何，只得分了兩撥人，一撥往高處縣衙門去找，一撥雇了當(dāng)?shù)厣扑阅軗未倪M(jìn)城去，叫著宋望海宋敬堂的名字，就盼著能聽見一點回應(yīng)。

可這船在城中過了兩日也沒個回應(yīng)，主家沒找著，倒救了幾個宋家的仆人，有男有女，可都說不清楚水來的時候老爺在哪兒，到知道少爺并不在，在鄉(xiāng)下祠堂讀書。

天上雨一停就出了大太陽，官府要通河溝，城里的水退得慢，鄉(xiāng)間的水卻退的快，一層層的往下退，都沒過山腳下立的石碑了，這石碑經(jīng)得這場大水也還沒松動，平日里下山上舟都在這兒當(dāng)個記認(rèn)。

石碑上刻著家，原來不過露出頂頭一半，慢慢一個個變多，再過五日那水退到了駝碑的四只小龜腳面上。

經(jīng)過一場大水，鄉(xiāng)里的房子縱有牢固余下的，屋瓦也都沖走了，還有塌掉半邊的，倒下來的房梁落下來還有壓死人的，田里各樣?xùn)|西都有，有鍋有碗有衣有衫，最多的就是叫水泡大了，辨不出面目的尸首。

在水里泡了這些天，整個身子都泡白了，有的勉強(qiáng)還能看得出衣飾，可尋常人哪里敢看，大水過后太陽一曬，有的已經(jīng)發(fā)了臭，越是這時節(jié)越不敢留，怕生了瘟疫，一村子的人都活不成。

官府人還未到，族長已經(jīng)開了口，摸了錢出來，叫人抬到干地上收羅在一處，一把火燒了了事，又說由著族里拿錢，在村中給這些人都立個墳，清明下元也好有些燒紙祭奠的地方，不至于成了孤魂野鬼。

這些個尸身早已經(jīng)辨不出面目，家里有人失落了尋不著的，就當(dāng)是在這些人里了，總歸也分不清誰是誰，便有孤身客或是旁的地方飄來的尸首也一并燒了去。

只記人數(shù)，不記姓名，有名有姓的就刻在碑上，撿點一回，少的人比留下的尸首多的多，就當(dāng)是做了好事，壘起草來點上火，燒得火光沖天，再不快些燒化了，山上餓了這行多天的鳥獸也把這些當(dāng)作食物。

水退了一天比一天干，雨落盡了，日頭懸在天上，沒一刻就曬得人頭昏，尸首多的燒不動，燒成灰再蓋上土，雄黃粉拌了生石灰往里頭填。

活下來的人也都瘦骨伶仃的，女人孩子尤是，山上米面若是吃盡了這水還不退，還保不齊后頭要吃什么，宋家族人還算得富裕，前頭就積了米糧，又靠著山。

叫水困住的不獨是人還有山上這些野獸，一隊人坐船去撈人，一隊人就上山找吃的，大家勒緊著褲腰才度過后頭這十來日，靠著填補(bǔ)撐到了水退。

貧困處此時還不知道吃甚，好容易拖兒帶女的推了板車逃出來，救濟(jì)及時還罷了，有的人沒能挨到粥棚，就已經(jīng)倒在路上，半日無人管，也只多死一個罷了。

鄉(xiāng)紳也有遭了難的，似宋家這樣已是運道極好，宋敬堂跟在族長身邊，學(xué)了許多東西，等學(xué)退了，先讓壯年男子下山去把田地粗略修整一回，空屋能住人的先住人，住不了的還回山上來了。

他心里記掛著宋望海，帶人進(jìn)城去找，可又放不下金賽蘭跟那個孩子，越是沒吃的，孩子越是哭鬧，宋家族人也還罷了，她們這樣外來的，分粥都得少一口，宋家也就救了這兩個活的，越是往后水面上就再沒見著活的。

宋敬堂托了劉氏照顧賽蘭和嬰孩，金賽蘭瘦了許多，腰上扣著的金腰帶都快綁不住了，釧環(huán)差點兒就要滑下來，她跟著父親四處行商，知道的倒比尋常人多些，同劉氏呆得久了，劉氏也替她打主意：“大災(zāi)過后，官府總要重新計戶，你是外來的，此間不能落戶，若是尋不著家人，不如尋一個絕了戶的，改成女戶，既有田地房舍，往后也能免去賦稅。”

金賽蘭想得一回，這倒是個好法子，要緊的是有田地，她身上便帶著金山銀山也有耗去的一天，往后又該如何，可瞞下姓名領(lǐng)田地是犯法的，她思量一回，到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