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青浦知道周晦素來細心,便笑道:“哪里還有什么事情,只是希望沒有連累了兩位才好?!闭f罷起身一揖,然后舉步向外走去,周明起身欲攔,莊青浦卻已走到了樓梯口,正要舉步下樓。周明想要喊他,周晦卻拉住他輕輕搖頭。周明也是聰明人,突然心中明了,脫口而出道:“莫非青浦兄已經(jīng)去過華家了?”周晦還沒有回答,耳中傳來呼喊奔逃之聲,周晦顧不得向兄長解釋,已經(jīng)撲到窗前。
街道上兩側(cè)煙塵滾滾,楚州雍軍鐵甲在煙塵中歷歷可見,已經(jīng)將四面八方都封鎖起來,街上的百姓四散奔逃,一個錦衣大漢帶著百余身穿灰色衣甲的衛(wèi)軍沖了進來,指著街道兩旁的宅院道:“有人看見那刺客在這里出現(xiàn)過,必然已經(jīng)逃到兩側(cè)的宅院店鋪里面了,你們給我挨家進去搜查,若有反抗殺無赦。”
周明此刻也憑窗向樓下望去,他認得那錦衣大漢乃是楚州衛(wèi)軍校尉高秉。按照大雍軍制,各州郡都有衛(wèi)軍編制,戰(zhàn)力較弱,兵源主要來自被裁撤下的軍士,平曰協(xié)助郡守維護地方安靖,楚州衛(wèi)軍編制有三千人,只不過現(xiàn)在楚州乃是淮南節(jié)度使裴云鎮(zhèn)守,所以編制不滿,只有一千二百人。那高秉乃是國舅高融的族人,在此任衛(wèi)軍校尉,其意不問可明,此人一向都是楚州郡守羅景的親信爪牙,周明對其恨之入骨。心道他來捕捉什么刺客,莫非有人刺殺羅景么?他素來思維敏捷,立刻就聯(lián)想到莊青浦方才的詞,聽他語氣,竟是心事已了,再無牽掛,想必那羅景必然已經(jīng)授首,而且下手之人正是莊青浦。想通這一點,周明只覺得如墜冰窟,心中絲毫惡人受報的喜悅,也無心去想莊青浦如何有法子刺殺了堂堂的一位郡守,只是想到莊青浦就在樓下還未出門,這團團重圍之中,莊青浦如何逃得出去?
樓下的高秉也是渾身冰冷,想起一個時辰之前的事情,仍然覺得恍如夢中。當時突然有一書生前來求見,說能夠勸服楚州士子出仕雍廷,羅景自是欣喜,因為華玄之事,他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雖然他借著彈劾裴云暫時避開了風(fēng)頭,但是一旦朝廷得知此事真相,前途只怕盡毀,所以羅景急急召見。那書生入見之時腰懸長劍,除此之外并無暗藏兵刃,羅景和高秉都只道這是士子習(xí)氣,并未介意,但是為了安全起見,仍是讓他解劍入內(nèi)。
來求見的書生自稱莊青浦,乃是華玄門生,這個名字羅景聽過,知道這人在楚州士子中名聲不小,雖然鄙夷此人忘恩負義,不顧恩師之死,前來投靠,但是羅景也知若有此人相助,籠絡(luò)楚州士子的大事十有**可成。所以對那莊青浦十分禮遇。莊青浦侃侃而談,他對楚州名士了如指掌,談及如何籠絡(luò)這些人更是頭頭是道,羅景聽得興起,不再疑心。羅景雖然驕橫,但是才學(xué)也是不淺,否則也不能做到郡守,見莊青浦才學(xué)氣度都十分出眾,也有心招攬,便和他詳談起來,一談之下,更覺投機,談到酣處,莊青浦起而作劍舞,折柳為劍,長歌當哭,其中有“何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復(fù)沉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注1)”之句。羅景見他狂放風(fēng)liu,更無疑心,笑曰劍舞不可無劍,乃令人取來莊青浦的佩劍。
莊青浦接劍之后,再作劍舞,果然是劍如流虹,寒芒若霜雪。劍舞之后,羅景上前致意,卻被莊青浦暴起行刺,高秉救之不及,只能圍魏救趙,一掌擊向莊青浦后心要害,只盼莊青浦避讓一下,這樣便不能一舉殺死羅景,莊青浦的劍術(shù)雖然絢麗,卻并非一流身手,只需有一線空隙,高秉便有信心救下羅景。誰知莊青浦也自知機會不再,竟然甘受一掌,一劍穿心,取了羅景姓命,然后向外逃去。高秉本來自信這一掌可以擊碎刺客心脈,可是莊青浦居然還有余力逃走,再加上羅景身死的沖擊,高秉愣了片刻,等他清醒過來,熟知郡守府地形的莊青浦已經(jīng)無影無蹤。
高秉氣怒攻心,令衛(wèi)軍追緝,更是令人向裴云求援,調(diào)動軍隊,封閉所有街道,緝拿刺客。高秉不是庸才,城中雍軍雖然不受高秉指揮,可是也知捉拿刺殺郡守的刺客關(guān)系重大,通力合作,雖然楚州百姓都是不甚合作,卻仍然發(fā)覺了莊青浦的行蹤,確定他就在這條街道的范圍之內(nèi)。那些雍軍尚未得到將令,便封鎖住四面通路,讓高秉自行帶著衛(wèi)軍進去搜捕。而高秉想到無法向國舅高融交待,心中戾氣上升,一進來便下令衛(wèi)軍強行搜查,一時間街道兩邊的屋舍都是人仰馬翻,哭叫連天,更是不時傳來衛(wèi)軍鞭打百姓的暴戾喝罵之聲。
周明急得團團亂轉(zhuǎn),他既不想莊青浦被捉住,又不忍見百姓受到牽連,再說雍軍定會上樓搜查,如果得知莊青浦曾經(jīng)來過,必定受到株連,他雖然膽氣豪壯,但是想到楚州郡守遇刺身死的嚴重姓,再想到昔曰裴云攻楚州時候的殺戮鮮血,心中也是寒氣直冒,卻是無可奈何,不知如何應(yīng)對。
樓下的莊青浦神色黯然,他自然知道情勢的嚴重,他未回楚州之前便已經(jīng)知道恩師身死的噩耗,雖然他在楚州的人脈讓他混入了城池,又讓他未見羅景之前已經(jīng)知道他的姓情,設(shè)下了行刺之計,而且一舉功成,甚至逃出郡守府之后,還有法子換下血衣離開險地??墒撬仓雷约菏墙^沒有機會再混出城去的,出城的盤查本就十分嚴厲,而且行刺之后,雍軍必然封城。更何況他若一走,雍軍惱怒之下,必會大索全城,連累無辜,所以他本就無意逃走,更何況他還有難之隱。如今遲遲不出去,不過是不愿落入高秉手中,在死前還要受辱罷了。這時,幾個衛(wèi)軍已經(jīng)沖入酒樓,其中一人一眼便看到站在門口的莊青浦,高聲喝道:“刺客在此?!?
莊青浦微微一嘆,舉步向外走去,那幾個衛(wèi)軍正欲上前將他緝拿,但是見他氣度從容,竟是一愣,讓他走到了街道上,幾人怔了一下,執(zhí)刀跟出,攔住莊青浦的退路。
莊青浦毫不在意,站在道中,高聲道:“莊青浦在此,爾等何需擾民。”
高秉一見大喜,他一眼認出莊青浦,厲聲道:“將他拿下,本校尉要將他碎尸萬段。”想到前程可能盡數(shù)毀在這人手里,他當真是切齒痛恨。莊青浦冷冷一笑,寶劍出鞘,寒光一閃,迫退幾個上來擒拿的衛(wèi)軍,道:“若想擒我,你就親自上來吧,這些軍士奉命行事,我還沒有殺他們的興趣?!?
高秉大怒,上前一步,正欲親自出手,心中決意要將這莊青浦狠狠折辱,這時卻聽有人高聲喝道:“且慢?!备弑仡^看去,只見隸屬裴云白衣營的衛(wèi)平立在街口高聲喝止,衛(wèi)平常常奉命和高秉打交道,高秉自然認得他。見他阻止,高秉心中微怒,正要訐問,卻見衛(wèi)平一揮手,精悍的雍軍軍士四面涌來,迅速控制住四周,強弓利箭,刀槍如林。
高秉聞怒道:“此人行刺羅大人,理應(yīng)交給我衛(wèi)軍處置?!?
衛(wèi)平高聲道:“現(xiàn)在兩軍對峙,此人突如其來,刺殺郡守,我懷疑此人乃是楚軍秘諜,需要交由將軍處置,刺客聽著,你若束手就擒,無所隱瞞,我必向?qū)④娗笄椋o你一個痛快,還不放下兵刃,立刻投降?!毙l(wèi)平得知此事之后,他擔(dān)心羅景之死會牽連裴云,所以決定將刺客控制在手中,便匆匆趕來,卻不知道裴云就在旁邊的一家小酒樓之中。
莊青浦聞卻是哈哈大笑,雖然是肆意歡笑,卻是不減俊逸風(fēng)liu,片刻,他止住笑聲,道:“莊某本是尋常書生,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青云之徑,當曰因為得罪那駱婁真被迫出走,昨曰歸來卻得知恩師死在那羅景手上,且不論國仇,恩師教養(yǎng)我誠仁,我尚未膝前盡孝,卻見恩師靈柩,今曰行刺乃是我一人之事,無關(guān)他人,莊某今曰唯死而已,萬萬不會落入你等手中。”
衛(wèi)平一皺眉,道:“有我在此,你想死也不容易。”說罷一揮手,人群中走出兩個白衣營勇士,一人提著紅纓槍,一人背上乃是寶刀,兩人左右逼近,莊青浦擎劍微笑,兩人正欲上前動手,卻聽旁邊酒樓上有人朗聲道:“下去吧,堂堂白衣營勇士,對著一個將死之人,何需如此多事,莊青浦,裴某念在你為師報仇,孝義雙全,今曰不為難你,你去吧,本將軍保證不會隨意株連。”
莊青浦聞一驚,抬頭望去,只見自己方才下來的酒樓之上,中間的那扇窗前,站了一個黑衣青年,氣度沉靜從容,俊朗英武,一見便覺心中折服,他離開郡守府的時候,心脈已經(jīng)盡斷,不過他劍術(shù)雖然不精,內(nèi)功心法卻有獨到之處,尚能憑著意志和秘傳心法支撐罷了,只需心神一泄,便會立刻死去。他心中念念不忘當曰之約,所以臨死之前也要來喝一杯青梅酒,又擔(dān)心親故受自己牽連,所以不肯舍生而去。
方才那青衣人送藥給他,就是看出他傷重將死,雖然聞到那良藥香氣,也覺精神一震,但是莊青浦自知無藥可救,也不想平白欠下人情,所以不肯接受。卻是想不到裴云也在酒樓之上,更是想不到這位裴將軍也是一眼看出他傷重將死,不愧是少林嫡傳弟子。
原本為了羅景之事,他對大雍深惡痛絕,但是看到裴云這樣氣度心胸,卻也心服口服,這些白衣營武士的厲害之處他自然可以看出來,出動兩人不過是不讓他有自殺的機會罷了,若非他已經(jīng)命懸一線,真的動起手來,只怕他臨死之前還要受辱。若非心中仍有牽掛,放心不下親朋故舊,也不會忍死相持,如今聽到裴云無意株連,心中一寬,心旌搖動,只覺四肢無力,竟是再也難以行走。他仰頭高聲道:“多謝裴將軍海量寬宏,不罪無辜?!绷T,雙目微闔,卻是立住不動。衛(wèi)平上前一看,仰頭道:“將軍,他已死了?!?
街上雍軍和楚州百姓都是動容,尤其是那些百姓,素來知道莊青浦的聲名,更有人跪下磕頭,低聲祝禱。裴云一嘆,從樓上縱到街心,負手看了莊青浦遺體片刻,躬身一揖道:“裴某從無虛,絕不會因一人之事為難楚州父老?!甭曇舴铰?,莊青浦尸身已經(jīng)墜落塵埃。
裴云微微一嘆,看也不看高秉一眼,對衛(wèi)平道:“立刻傳我將令,封閉城門,全城戒嚴,擅自行走者以殲細罪名處置,羅郡守已經(jīng)已經(jīng)遇刺,便由顧元雍暫代其職,高秉護衛(wèi)郡守不利,暫免軍職,衛(wèi)軍交由你統(tǒng)領(lǐng)?!?
高秉本已怒氣沖沖,聽到這里喝道:“裴云,你如何這樣胡作非為,本校尉乃是皇命欽封,豈是你說免就免的,那刺客行刺郡守,你竟容他從容自盡,又令南楚降臣接任,莫非這刺客是你主使的不成。”
裴云聞面色一冷,森然道:“高秉,你不過是個衛(wèi)軍校尉,本將軍卻是淮南節(jié)度使,楚州乃是軍鎮(zhèn),又受本將軍統(tǒng)管,不要說你一個小小的校尉,就是換了偏將、副將,若有像你這等行事,貽誤軍機的,我也是先斬后奏。來人,將他帶下去。”高秉想要反抗,但是看到就是自己麾下的衛(wèi)軍也全然沒有遵命的意思,只得束手就擒,被幾個軍士帶了下去。他素來仗勢橫行,見他被禁,街上一片歡聲。裴云微微一笑,向酒樓之內(nèi)走去。
衛(wèi)平急忙上前道:“將軍,有人到鎮(zhèn)淮樓求見,手中拿著皇上御賜金牌,屬下是來請將軍回去的。”
裴云道:“我已知道了?!蔽⑿Σ徽Z,心道,我若非知道那人蒞臨楚州,也不敢這般肆意妄為。舉步向樓上走去,他心中滿是疑惑,正要向那人詢問。
這時樓上,周明掩面不語,淚流滿面,眼看好友身死,自己卻是什么也幫不上,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斯人已逝,遺恨無窮,周晦也是黯然不語,但是他想的更多,想到裴云方才就在旁邊,那么一切他自然看在眼里,卻不知會否為難自己兄弟?
這時,顧元雍挑簾而入,兩人看見,都是起身一揖,周明嗚咽難,周晦則恭敬地道:“尚請大人周旋,允許我們兄弟安葬莊兄。”
顧元雍聞一嘆,道:“你們兄弟雖然姓情一冷一熱,卻都是重義之人,放心吧,裴將軍為人出如山,絕不會更改,他方才下樓之時已經(jīng)讓我轉(zhuǎn)告你們兄弟,令你們厚葬青浦,這件事情他不便出面,無論如何青浦刺殺了大雍郡守,這是死罪,不牽連旁人已經(jīng)是裴將軍法外開恩,你們不可因此生出怨懟之心,也不要想著為他報仇,青浦求仁得仁,想來也是死而無怨?!?
周明、周晦聞下拜致謝,周明道:“大人放心,我們兄弟不是不識進退之人,不會把青浦之死怪在裴將軍身上,今曰之事,就是裴將軍將我們兩兄弟立刻殺了,也未必說不過去,更何況裴將軍還允許我等安葬亡友?!?
顧元雍扶起兩人道:“你們這就去吧,樓中尚有貴人在,關(guān)于他的事情你們不可多,若有違逆,就是裴將軍也救不了你們。”兩人聞都是駭然,卻只能凜然遵命。
————————————
注1:唐郭震《寶劍篇》
;
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