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雨正綿綿,檐上的雨滴滾落下來,連綴成數(shù)道白光閃閃的水線。檐下本種著幾叢芭蕉,雨點打在蕉葉上面,碎成無數(shù)珍珠,蕉葉被雨水一洗,發(fā)出綠潤涔涔的光,晶瑩剔透,仿若翡翠一樣。他這日頭上并沒有戴著軟帽,只用一根純白色犀角簪將頭發(fā)在正中挽成一髻,蕉葉上的光反射過來,映出烏黑發(fā)線下一張面孔清逸俊朗英氣勃勃。
蘇顏華無聲走至寧寰身側(cè),他卻渾然不覺,只緩緩將右手伸在檐下,接住落下的雨滴,他面上本氤氳著稀薄的笑意,此時笑意在臉上慢慢暈開來,染到蘇顏華臉上,她只不自覺。見他動作十分有趣,蘇顏華不禁也低頭將手伸至檐下,那雨滴在手心里,匯成透明清亮的一捧,又順著指縫無聲滴落。
兩人立了半晌,寧寰方轉(zhuǎn)臉朝她看過來,目光中一片溫暖柔和,看得她心里砰的一動。只見他眸子里靈光一閃,孩子氣的把頭一歪道:“你笑什么?”蘇顏華驀地一驚,下意識伸手在臉上一摸,唇角飛揚可不是在笑嗎?見他面上似有得色,蘇顏華心中微覺不服,便揚起臉來重又對他皎然一笑道:“那你又笑什么?”寧寰沒想到她竟如此急智,稍怔了一下便緩緩轉(zhuǎn)過臉去,望著雨蒙蒙的天際道:“自古春雨貴如油,今兒個這一場大雨,田上的農(nóng)家總算可以寬一寬心了?!?
蘇顏華見他通身上下貴氣盈盈,竟會為農(nóng)家而喜,心中訝然。寧寰卻又道:“你臂上衣裳都濕透了,不冷嗎?”蘇顏華這才覺得右邊肩上一陣濃濃的涼意。
換了衣服,香微便奉上一碗釅釅的姜茶讓她去寒。滾燙的茶水喝下去,只覺口中一股淡甜的辛辣順著胸口滑到肚腹之間,又隨著血脈流動到周身各處,少時便渾身熱氣蒸騰,鼻尖上也沁出一層細密的薄汗。
寧寰本在外面正室椅上坐著喝茶,見蘇顏華身著一件石青色系帶襕衫,髻上只插著蓮花笄從西邊暖閣內(nèi)款款的走出來,風(fēng)吹衫動,鬢發(fā)絨絨,兩邊頰上飛起濃濃妍紅,便如外面院中盛放的海棠一般□□漾漾,不由得面上神氣微有一定,目光卻漸漸迷離,變幻莫測。
蘇顏華未曾見過寧寰這樣的神色,便走到他身旁椅上坐下問道:“你在想什么?”寧寰聞斂起心神笑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碧K顏華也笑道:“是什么?”寧寰道:“你是濰州府人士,卻為什么一口道地章平口音?”
蘇顏華改名換姓男扮女裝不覺已近半月,所見之人全都毫無知覺,卻被寧寰屢屢瞧出破綻,當(dāng)下不禁張口結(jié)舌,心中雖然暗暗發(fā)狠,卻也只得順口謅道:“我家原本是世居章平的,五六歲時才隨父親遷到濰州。父親久居章平,鄉(xiāng)音難改,在濰州家里邊,我與父親日常說話用的便是章平俗語?!睂庡咎籼裘济?,長長的“哦”了一聲,點點頭,又是似笑非笑的神色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倒沒聽你提過?!北阌侄似鸩柰雭?。
蘇顏華見寧寰沒有追問,心下略松了口氣。寧寰低著頭,用碗蓋子將茶葉都撥到一邊,又將茶盞放在鼻前深嗅了嗅,卻不忙喝,頭也沒抬的道:“雙閣今日既然到禮部登了錄,照規(guī)矩,明日便一定是去孔廟祭拜孔老夫子了。”蘇顏華道:“原本也是這樣打算,只是今日在禮部衙門報名,人山人海,明兒孔廟里只怕也是這樣的陣仗。我不想去湊那個熱鬧,反正也不急在這早晚,等錯過了這幾天再去不遲?!睂庡颈阌值溃骸斑@倒也是。那么這幾天雙閣又打算干嘛呢?”蘇顏華道:“總不過看看書,或是在章平閑逛逛。”
寧寰順手放下茶盞,抬起頭來看看屋外,雨不知不覺間已小下來,卻綿綿軟軟仿佛沒有盡時。這院中本與外邊不同,自影壁過來一路上鋪的都是青石板,如今被水一濡,泛起陣陣若有若無的淡青綠色,仿佛起了薄薄的翠苔,便道:“偏又下著雨,不然這時節(jié)的章平倒是有些地方值得一游?!?
蘇顏華雖然幼時便離京遠行,心里卻一貫將章平認作故鄉(xiāng),此次回來,恨不得將章平山水走遍,一聽寧寰這話,倒勾起了大大的興頭,便問道:“不知是哪些地方?”寧寰側(cè)過頭來,微微一笑道:“輝山薄暮,雁嶺堆雪,平湖桂影,初塘晚舟,清脊櫻云,梨蕩煙雨,桐渝宵燈,晉門皓月,這是名聞天下的京師八景,雙閣家里既然曾世居章平,怎么卻沒聽過嗎?”蘇顏華道:“京師八景倒是老聽家父提起,可惜我走的時候才只五六歲,并不曾去過,不過心里確實景仰得緊呢!”
寧寰見蘇顏華眼底盡是憧憬之色,便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又道:“什么京師八景,徒有虛名罷了。如今我倒知道一個去處,比這八景都好。若是明日天氣晴起來,我便帶你去,保你喜歡。”
用過晚飯,蘇顏華見雨反倒下得大起來,心里不知為何頗不安寧,夜里也沒睡好,倒醒了兩三趟。后來朦朧之中聽著院里一片寂靜,只檐上偶爾有水聲滴答一兩下,方才翻過身去漸漸睡得沉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