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了一天,蘇顏華當(dāng)晚挨著枕頭便睡著了,一夜里睡得極是沉實,夢也不曾做一個,醒來不覺已至巳末時分。
蘇顏華臥在床上靜了片刻,又將兩手伸出被榻之外長長的伸了個懶腰,方心滿意足坐起來。撩開帳子向外一張,只見窗外早已艷陽高起,那日光撲在綿密的窗紙上面,白晃晃刺人眼目,蘇顏華卻只覺得溫暖,心情也不由一片大好,拉長聲音細(xì)細(xì)嘆了一聲方道:“枕畔一夢爐煙起,日上三竿風(fēng)露消。”又轉(zhuǎn)過臉來往屋中一梭目,香微卻沒在屋里。正要叫人,只聽得外面腳步聲由遠(yuǎn)而近,便披上中衣悄悄起來,想要唬她一下子。剛走至隔扇前面,香微已打起簾子進來。蘇顏華一跺腳,嘴里“霍”的一聲,嚇得香微臉上一時失了常色,手里銅盆翻在地上咣咣當(dāng)當(dāng)亂轉(zhuǎn),水濺了兩人一身都是。
蘇顏華見狀將手一拍,靠在花罩上正要發(fā)笑,卻見香微伸著手直往她嘴上蒙過來,另一只手指指外面,瞪著眼睛也不發(fā)聲,空張口道:“寧公子在外面?!碧K顏華頓時醒悟過來,又羞又急,直吐舌頭,壓低聲音道:“他幾時來的?你怎么也不叫我?”香微道:“寧公子巳正時候不到就來了。我原說來叫姑娘,他攔著不讓,說是姑娘你昨兒個游山太辛苦了,要讓你好好睡睡呢?!碧K顏華聽了這話,心里一陣恍惚,不由得呆了。
香微見小姐好端端的忽然怔住,連忙勸道:“姑娘既起來了,好歹快些,別讓人家久等才是?!碧K顏華這才轉(zhuǎn)過神,匆匆換了衣服走出來。
香微方打起簾子,蘇顏華迎面便見寧寰笑吟吟看著自己,面上盡是促狹之色,料到才剛忘形之舉,定是被他聽見了,便輕輕低下頭去,笑了一笑方走至寧寰身側(cè)椅上坐著。寧寰將扇子一下一下敲在手心上,側(cè)過臉來含笑道:“看來我今兒來得不是時候,倒把雙閣拘住了?!碧K顏華窘得臉紅心跳,嘴上卻并不示弱:“寧兄說笑了,你哪里就拘住我了呢?”見寧寰看著自己,心頭一動,又道:“你既知道了我有這個怪癖,趕明兒再來的時候可得要留著心,別被我唬破了膽子,我可不能向令慈大人交待?!睂庡韭劜唤笮?,站起來拱拱手道:“是是是,賢弟教誨,愚兄定當(dāng)謹(jǐn)記!”
兩人又頑笑了一回,忽見外面進來一個人,垂首走至寧寰身側(cè)對他耳語了幾句,寧寰掏出懷表看了看鐘點,方對那人點一點頭。那人便卻行退至門口,轉(zhuǎn)過身出去了。寧寰這才對蘇顏華道:“同雙閣說些笑話,倒險些忘了時辰?!闭f著站起身來又道:“走,咱們到正豐樓吃飯去?!?
蘇顏華跟著寧寰從西邊便門出了不亦樂,在胡同里東拐西繞走了總有大半個時辰。一路上心想,父親舊時并未提起過“正豐樓”,但聽寧寰說話的口氣,仿佛十分熟識,想必是京中新近崛起的館子,這寧寰年紀(jì)雖輕,見識卻頗為不俗,也不知那里是什么樣子,一時間心內(nèi)極是想往。
又走了一盞茶的功夫,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蘇顏華只覺四處約略傳來管弦之音,呼吸之間也聞到淡薄脂粉氣味。又看兩旁宅院,雖然大都院門緊閉,門頭上卻是雕梁畫棟紅綠高張,門前匾額上一律是“十萬春”、“醉蘭房”等艷名,不禁心內(nèi)鼓響:“莫不是勾欄娼寮之處?”便偷眼去覷身旁寧寰臉色。
只見他氣定神閑,步態(tài)款款,并無任何異狀,正待轉(zhuǎn)頭,忽見寧寰側(cè)著臉看過來,不禁驚了一下。只聽寧寰道:“雙閣早飯也沒有用,又行了這一程子路,餓了吧?”蘇顏華忙道:“哪里,并沒有餓。只是,不知這正豐樓是個怎樣的去處?!睂庡九读艘宦暤溃骸扒懊姹闶钦S樓,到了你自然知道。”畢微微一笑。
蘇顏華見這笑中意味深長,耳中嗡的一響,臉上早漲得通紅——若是到了娼寮妓館,自己女子身份怎么還能瞞得過去?但時已至此,若要說不去,又該用什么借口搪塞?因著心里有事,腳下便也走得遲疑,不覺已經(jīng)落在后面。只見她暗暗嘆一口氣,又咬咬牙,心道:“隨機應(yīng)變吧?!碑?dāng)下面上強作鎮(zhèn)定,卻禁不住額上冒出虛虛一層汗來。
兩人轉(zhuǎn)了個彎子,寧寰將手中扇子往前面一指:“看?!碧K顏華聞抬起頭來,只見深巷之中一副黑漆木門悄然靜立,走近再看,不過尋常民居模樣,并無任何花巧之處,門頭上黑漆匾額題寫“正豐樓”三字,夾在四面喧繁顏色之中,竟似清水佳人絕世獨立。蘇顏華正不知道寧寰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卻在院門前停下來。原來那門只是虛掩,里面一人見了寧寰,早迎出來道:“爺?!闭瞧鹣仍诓灰鄻废?qū)庡净卦捴恕?
蘇顏華見那人身形高大,穿著半新蒼青色寧綢直身,腰間只系一條荼白色素緞絳帶,氣質(zhì)斯文儒雅,一雙眼睛卻隱隱有英氣灼人,瞧年紀(jì)比寧寰還長些,態(tài)度卻十分恭謹(jǐn)有禮,便暗暗思量:看來這寧寰家里若非王公貴戚只怕也是達官顯宦。想到這里,不知為什么,心內(nèi)忽然煩躁起來。旁邊寧寰卻道:“想什么呢,這么傻站著。還不快隨我進去?!?
進得門來,卻并沒有想象中的鶯鶯燕燕,眼前只是一座普通小院。院子不大,卻收拾得干凈齊整,東面樹下有一口井,井邊站著一個伙計,見著寧寰幾人進來,并不著意招呼,只點了個頭便自顧自汲起水來。蘇顏華自父親過世到今天,穿州過府的也頗有一番經(jīng)歷,卻沒見過如此托大的伙計,不禁有些咋舌,轉(zhuǎn)頭去看寧寰,他卻絲毫不以為異,只一徑引了蘇顏華進了東面廂房。
那東廂房不過兩丈見方,用碧紗櫥隔成里外兩間,外面屋中安放一張榆木小圓桌。寧寰進得門來也不謙讓,當(dāng)先在向門首位坐下,蘇顏華便坐了旁邊下首。方坐定,便有伙計捧著托盤進來,在桌上擺下兩副碗箸并四盤點心。蘇顏華略張了一張,只認(rèn)得其中一盤是生煎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