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東神木
第二十二章府學胡同
就在這天傍晚,天象日月同輝,晚霞艷如殘血。
東城區(qū)有這樣一條府學胡同。胡同寬闊如一條街道,以前能讓兩架官家馬車并道而行。道旁百年老槐列隊而立,守護著昔日的京師學府。門楣一側掛一豎匾,上書府學胡同小學。臺階上蹲著兩頭漢白玉大石獅,龍睛闊嘴。
楚晗戴一頂鴨舌帽,故意立起絨線衫的領子遮住大半張臉,順手把運動服褲腿扎到鞋幫里,這身打扮簡直與平時風格大相徑庭。
他沒走正門,溜到一處墻根下,原地左右看看,才回頭示意身后跟的人:“你先上我先上?”
楚晗身后是房家三爺,穿得更平常邋遢,背臉完全看不出是誰,眉眼藏在帽檐下。
要是在往常,房三兒肯定要跟楚晗開個玩笑,逮住時機就嘲他,楚少爺你有本事念個咒穿墻過啊,你小子不是也骨骼清奇通曉茅山道術嗎!但是這次倆人神色都特嚴肅,也不閑扯淡了。房千歲這回沒擺驕傲架子,一低頭,在楚晗面前直接單膝跪了,不知道的以為要來個“小李子給皇上您恭請萬福金安”!就差再配合一聲“喳”——
這人也難得有一次低眉順眼服服帖帖的模樣。小千歲沉默時嘴角微微撅著,可能也覺著委屈了,不吭聲的時候其實特乖……
房三爺單膝點地,跪在墻根下。楚晗二話不說迅速麻利兒踩了這人后背,蹬一下就攀上墻頭。
他戴了野外作業(yè)手套,上面厚厚一層膠皮就是提防圍墻頂上那堆碎玻璃茬的。
他上去后兩手扒住,貓著腰用右腳踩實,一條左腿拖在后面。這時身后一只手也攀上來,順勢抓住楚晗伸下去支援的腳踝。很多時候都不需要語交流,房三兒就這樣抓著楚晗的腳借力一蕩,輕松躍上墻頭。天邊最后一縷光線墜下,余下淡淡魚白。偷翻進院的小賊,襯著天色在房檐上留下兩枚黑色剪影。
十幾個小時之前出來辦事,還是他們與沈公子三人。如今沈承鶴突然失蹤,楚晗和房三兒再碰面時都有點兒心情郁郁。
案子已經(jīng)上報局里和501所,成立了專家組,有專人在事發(fā)地點附近勘察研究,現(xiàn)在沒楚晗他們什么事兒了。別說楚公子,就連劉大隊長也被支走處理其他案子,說白了就是都被撇開了。上面人不讓他們再攙和這事,嫌他們幾人惹得禍已經(jīng)夠多。
楚晗傍晚聯(lián)系小房先生,這人竟然隨叫就到,就在他長安街的公寓樓下盤腿一坐,等他。這位爺也不修飭邊幅,花壇旁邊一坐一靠,身邊再擺個破舊帆布大包,就差面前再擱個破碗。楚晗一照面,埋怨對方的心思立刻就散了。他相信房三兒一定也對沈公子的意外心懷內疚,只是這個人也很要面子的。
楚晗十幾個小時沒合過眼。他一向對身邊人心思很重。沈承鶴認識他二十多年,并不真正了解他為人。楚晗心不是空的。這朵小白菊花兒只是比較矜持,越是對身邊人有溫存體貼的心思,越是羞于表露。
楚晗讓房三爺陪他走一趟府學胡同。
楚晗說,你還記得有“府學胡同小學”這么個地方吧,跟你很有淵源,我不信你不記得了。
房三兒答應著,可還是那么一副“你反正打不過我老子暫時不想講實話”的德性。楚晗有時候覺著這人怎么哪處這么招人恨!
冥冥中第六感讓他認為,一切意外事故與這間學府背后總有說不清的關聯(lián)羈絆。
換句話說,一定與房小千歲有關。
這學校不是一間普普通通小學,七百年前就有了,一直坐落在這條胡同里,而且距離北新橋海眼還真不遠。這所學府是在洪武元年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時候開學授業(yè),明清兩朝皆是京畿官辦學府所在地,歷經(jīng)兩朝不衰,屹立民國亂世未倒。解放后,這地方就成為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學”。若論校史的悠久,北大清華都只能給這間小學校提鞋。
這條胡同隔壁的南北兩條胡同,早就拆掉開發(fā)成洋人酒吧街,石獅子都換成現(xiàn)代派西洋裸奔雕塑了。唯獨這條府學胡同沒人敢拆。據(jù)說前院有一排明清七八個皇帝所立的御筆石碑,門口倆大白獅子還是鎮(zhèn)坊驅鬼的,所以沒人敢擅動,怕壞了東城這一片的風水。
學校占地面積不小,看起來比城里一般中學都大,因為名氣響,每年國家和市政投入也大,教學樓操場禮堂科技館各種硬件設施都是一流,山石草坪美得像公園。房三兒看起來不熟悉環(huán)境,漫無目的跟著楚珣轉悠。夜色再降,他倆走著,背后遠處有腳步聲,“噯!前邊兩個人你們誰?。 墒裁吹模?!”
倆人噌得拔腳就溜,跑路一個比一個利索。
后面人還真的狂追他們,估摸是個校園保安,四十多歲大叔,忒認真負責。操場附近空間開闊,沒處躲藏,楚晗與房三兒眼神一對不謀而合,拔腳躥入樓道,隱入一團黑影……
他們進的是一座很有年頭的樓,肯定不是上世紀改革開放以后產(chǎn)物。一看那扶手的木頭厚度、房頂大梁楔合的方式與強度、用料做工的講究,就不是后現(xiàn)代派的豆腐渣工程。樓梯板吱吱呀呀一踩就響,木料像有彈性,彈撥著腳心,有種說不出的靈氣。板子木料深深嵌滿歲月的痕跡,卻仍然結實。
這什么木頭?質量不錯啊。
楚晗然后就發(fā)覺自己腳步太響了,自己都無法忍。
更沒法忍的是,他旁邊那位爺,步伐靈秀,走路悄然沒聲兒!
楚晗的好勝心和尊嚴感一下子就被擊倒,本來就黑咕隆咚的,滿樓道就聽見他一個人制造出的吱吱呀呀噪聲,綿延不斷,一浪高過一浪,夜深人靜愈發(fā)明顯。
房三兒也低頭看他腳,嘴角一聳,分明想說:你不能輕點兒啊?你不會走凌波微步么?
楚晗回他一個郁悶的眼神:我有腳,你有什么,咱倆能比嗎?
倆人在樓梯轉角歇口氣。黑黢黢的陰影里,四目靜靜相對,偶爾享受安寧平靜。楚晗突然問:“‘水上漂’,有什么東西,是你有而我沒有的?”
楚晗問完自己也約莫知道答案。他不自覺地從房三爺脖頸向下溜到胸口,越過腰身,再一路往下……他麻利兒按住這人肩膀,想把人調過臉去。
房三兒掙開肩膀:“看什么啊?我好看?”
楚晗用很正直的語氣道:“我看看你哪兒長了什么我沒有的,麻煩你轉過去。”
房三爺臉上一閃而過很不樂意的別扭氣。即便是黑暗中,楚晗也絕對看出這人不好意思了!平生頭一回他發(fā)現(xiàn)了如此有趣的事,一向不拘小節(jié)臉皮挺厚而且相當自戀的房千歲,也有局促怯場轉不開磨的情況。他越想讓對方轉過去,小房先生越是用后背緊抵著墻,搞得好像楚晗要怎么樣他。
楚晗笑出來:“怎么的了?我沒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