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曬書節(jié)。變著這天太陽最好,濼水的寺廟書館,皆塔起了竹架子,把竹床扛到天井里,書薄字畫俱都拿出來曬,鋪的道場青磚滿地都是紙字,還有那好事的,巷子口吃茶還要念叨兩句“趙秀才是個(gè)博學(xué)的,開了門曬書都曬到臺(tái)階口了。”
相互攀比起來,倒不是曬書節(jié),是比書誰了,鄉(xiāng)坤人家肚里有些墨水的,也跟著曬起書來,家家戶戶俱都大開門,一條街走過去皆是墨香。
那尋常人家不曬書,把舊年的被子冬衣都拿出來曬,曬得發(fā)燙便是除了蟲子,沈家院墻里頭左右兩邊橫七豎八架了五六個(gè)長竹竿,上邊掛滿了衣裳被子。
潘氏把這當(dāng)作大事,門也不串了,花牌也不摸了,盯著下人丫頭,摸著被子一面曬得發(fā)燙再掀過來翻個(gè)面兒,竹編的花拍子,不住打著灰,自家坐在蔭頭里,太陽暖融融的曬得人發(fā)懶,被子才換過一床,她就坐在搖椅子上頭打起磕睡來。
王家也給茂哥兒拿了兩個(gè)小薄冊(cè)子,一本聲律一本幼學(xué),攤在曬得發(fā)燙的青磚地上,教他曬書,小娃兒哪里有長性,才還看著兩本書念念叨叨的,不一時(shí)又去捉黃狗尾巴,撒丫子滿園的跑。
蓉姐兒坐在廊下看著弟弟瘋樂,身邊擺了蜜鹵子調(diào)的水,一塊干巾子一塊濕巾子,過得一會(huì)便把茂哥兒叫了來,手伸到衣裳里頭去,摸摸他又汗?jié)窳艘粔K毛巾子,叫他厥著屁股趴在她膝蓋上,把里頭這塊抽出來,給他墊一塊新的。
茂哥兒乖乖讓姐姐換毛巾,臉趴在她腿上,手指頭去摳她裙子上拿金線勾邊的蝴蝶,嘴里嘟嘟咕咕個(gè)不停,他嘴里話,沒人聽的懂,抱了狗兒還能說上一下午,細(xì)聽他嘴里一會(huì)兒狗一個(gè)會(huì)兒貓,一句天上一句地下,自家說給自家聽。
蹬著兩條腿兒一跳一跳的,等毛巾塞好了,脫手就要奔出去,叫蓉姐兒一把拉?。骸昂赛c(diǎn)子蜜水?!卑姿俨豢险纯诘模镱^擱點(diǎn)蜜醬他倒能喝一杯子,舉起來就往嘴里倒,咕咕往小肚皮里灌了一杯子,又跑開去。
大白趴在墻頭,小黃狗兒濕噠噠的甩著毛,卻是除了曬書曬被褥,人也要洗曬頭發(fā),連著狗兒貓兒也要洗干凈曬毛。
大白是慣常洗澡的,專有丫頭給它梳毛,身上的白毛長得長了,還要給它打小辮子,一聽見蓉姐兒站在水盆前歡聲叫它,它就慢悠悠踱過去,抬了腿兒往水盆子里跳,濺出一地水花。
蓉姐兒兩只袖子挽得高高的,先給它濕了毛,打上皂豆兒,滿手都是泡,大白舒服的仰著頭,下巴撓的一翹一翹,鴛鴦眼晴瞇成一條縫,喉嚨里發(fā)出輕嗚聲,洗完了拿大毛巾包裹起來,還自個(gè)兒抬起爪子讓蓉姐兒給它擦腳。
大黃就沒那么乖了,它的幾個(gè)孩子,只留下茂哥兒抱出來那只小黃狗兒,其余的都送了人,它是開門狗,哪有澡豆給它使,只洗布衣裳的粉給它撒在身上,拿水沖干凈。
大白舒舒服服趴在蓉姐兒身上等著梳毛,它已經(jīng)甩了滿身的水在院子里遛來遛去了,小白由著沈老爹給它洗,嗚哩嗚哩撒嬌不住,潘氏聽見還罵它一句:“又不是個(gè)狐貍投的胎,這矯情樣兒。”嘴上說了它,背身還是拿了細(xì)毛刷子,把它身上的毛刷的干干凈凈。
秀娘去了王家,今兒是桃姐兒回門的日子,早上便去了,卻一直等到中午還不曾接到人,到她家來已是傍晚。
蔣家不滿意新娘子,連回門這樣事,也跟著從早上拖到下午才出門,又是船又是路,到得榜晚進(jìn)門的時(shí)候,朱氏已經(jīng)白了一張臉,看見女兒趕緊拉著她進(jìn)屋去,蔣家的新郎倌臉上卻一點(diǎn)兒愧色也無,照樣行了禮,坐下吃茶。
后頭的話,不是秀娘能聽的,眼睛再鈍也曉得桃姐兒這是不招蔣家喜歡,朱氏把積蓄全給女兒置了嫁妝,滿以為蔣家再怎么也得看嫁妝一面兒,哪知道這么輕縵,還沒進(jìn)門就紅了眼圈。
桃姐兒卻笑一笑,拉了朱氏坐下,摸摸睡了十多年的床,嘆一聲:“還是在自家里舒服?!闭f
完這一句,朱氏哪里還能忍得住,摟了女兒就問:“可是,可是嫌棄你這嗓子?”
桃姐兒的聲音好了許多,雖不似那鶯燕兒清脆,卻也比才傷時(shí)好得多,只聽著啞了些,不算得殘疾,她臉上還笑:“哪兒呢,真?zhèn)€是晚了些,娘別想的多?!?
哪里是晚了些,蔣家婆母,從頭一日敬茶就刁難起她來,新媳婦頭一天就自己燒灶,等熱水滾了給倒的茶,婆母還嫌她手腳慢。
桃姐兒進(jìn)了門就知道不好,一屋子男家親眷,再?zèng)]一個(gè)圍上來同她說話,一會(huì)兒指頭一會(huì)兒指腳,鬧哄哄的新房,只她身邊一圈兒是空的。
這三日,桃姐兒除了伏小作低,也沒少花心思打聽,還是小丫頭子說漏了,叫她知道事兒壞在杏娘身上,可說到底還是親娘作下的事兒。
朱氏還怕桃姐兒騙她:“真?zhèn)€?莫要瞞著娘,真有甚事,娘也能幫著你出頭?!?
桃姐兒聽見就搖頭:“哪里有事兒嘛,娘想多了。”說著吃茶用點(diǎn)心,似小女兒嬌樣:“這一口酥,泮水的就不如濼水的細(xì)巧?!?
朱氏曉得女兒有意要瞞,也不說破,母女兩個(gè)挨在一處說話,等問明白這幾夜都宿在一處,提著心放下一半兒,男人嘛,便是先時(shí)不中意,肯夜夜同睡一個(gè)被窩便沒甚大事,想蔣家打聽出了桃姐兒嗓子不好,等日子久了,生下男丁來,不好也成了好。
“我看桃姐兒似是改了性子。”秀娘坐下灌茶,她算是娘家人,王四郎不到,她也只能撐著,同去的還有桂娘槿娘梅娘,結(jié)親那日她沒來,到了三朝回門她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