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星落怔怔仰起頭。
青年革帶軍靴,紫貂大氅沾滿雪粒,秾艷昳麗骨相分明的面容染上了西北的蕭索和肅殺,眉目里似藏著鋒寒入骨的凜冬,熟悉的檀香味褪去,只殘留著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血腥氣息。
他垂眸看聞星落,薄唇挑起些微弧度,“不好好在王府守歲,跑出來干什么?我不在王府,竟沒一個人能管得住你嗎?”
聞星落緩緩站起身。
她盯著謝觀瀾,疑心這是自已傷心過度所產(chǎn)生的幻覺。
她試探著碰了碰青年的氅衣。
溫暖的觸感,在雪夜里再真實不過。
她驚愕道:“你怎么會在這里?”
謝觀瀾不語,只靜靜凝視她。
“是回來拿什么重要的東西嗎?”聞星落猜測,“輿圖?印璽?還是別的什么?需不需要我陪你走一趟衙署?”
謝觀瀾沉默半晌,唇線愈發(fā)上挑。
他反問道:“寧寧覺得它們之中,哪一樣值得我親自回來?”
他前兩天才打完一場仗,帳中的部將們商量著簡單過個除夕,他看著他們準備豬肉羊肉,幫著伙夫包餃子,他在那樣的熱鬧之中,情不自禁就想起了聞星落。
小姑娘瞧著文靜堅韌,似乎一個人獨處也沒有關(guān)系。
可他很清楚,她最怕孤單了。
王府沒有人陪她守歲,可怎么辦才好?
于是他疾馳夜歸,想在除夕夜陪陪她。
四目相對。
聞星落看見向來注重外貌儀態(tài)的青年,髻邊多了一根霧凇,像是翻山越嶺時剮蹭上去的,那身昂貴雍容的紫貂大氅也多出許多劃痕,可見從貢嘎山到蓉城,這一路上照夜玉獅子跑得有多急。
紙傘外細雪簌簌,夜色蒼茫。
紙傘下,少女為謝觀瀾摘下那根霧凇,捏著手帕擦拭干凈他眉梢眼睫的雪霰。
借著昏惑的風燈,她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下的兩痕憔悴青黑。
而青年的狹眸深沉晦暗,風燈橘黃色的光影落在他的眼瞳里,仿佛一線天光照進漆黑海面,聞星落能清楚地看見那急劇翻涌的海潮。
她的指腹停頓在他的眼尾。
柔軟細嫩的觸感,仿佛春日里第一只蘇醒的蝴蝶,輕盈停在兇獸的臉上,蝶翼搖落春風和香粉,將兇獸從一整個漫長冬季的酣眠中喚醒。
謝觀瀾年幼時,每每在書房讀書,總能看見一只蝴蝶翩躚飛過窗外,它很漂亮,擁有著與古樸端肅的書房所截然不同的嬌艷燦爛。
他很喜歡那只蝴蝶。
于是他每天都摘一捧新鮮的花放在窗臺,期冀那只蝴蝶能在他的窗外多停留片刻。
后來有一天,夫子發(fā)現(xiàn)了。
夫子說他玩物喪志有負眾望,隨意一揮手就打死了那只蝴蝶。
他看著蝴蝶在他面前墜落。
那美麗脆弱的生物只是在地磚上稍作掙扎,就徹底沒了聲息。
紙傘下,謝觀瀾喉結(jié)滾動。
他突然很想把聞星落藏進懷袖。
就像藏起當年的那只蝴蝶。
悄悄將她關(guān)在他的滄浪閣,讓這抹春色獨屬于他一人,再不叫旁人窺視。
鬼使神差的,他扣住了聞星落的手。
少女今日穿了身煙粉色對襟襖裙,從寬袖中探出的手,是與他截然不同的細膩嬌嫩,指尖新涂的丹蔻與袖口顏色如出一轍的清新艷麗。
她慣愛用花汁子洗手,于是連溫暖的肌膚都殘留著暗香。
是他在塞外的那些長夜里,時常會夢見的味道。
可是那些深深淺淺的夢,總以離別收場。
——王府百年清譽,你既為世子,自當為家族著想。
——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你自已心里自有一桿秤。
——若私底下干出有違人倫綱常之事,不止你,只怕那小姑娘,也是要背負萬人罵名的。
——她一日是王府續(xù)弦,你們便一日不可親近。
——謝子衡,你該為你父親想想,該為王府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