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厚之名冠于天下的名門家主，正在籌劃登基的未來帝王，此刻的神情、語氣乃至口中語，竟是和江都城中那位有名的暴君昏王頗為相似。

“為父早就與你說過，武人于我李家，便如刀劍一般。寶刀再利，也要為我所掌握，否則便是無用的廢鐵并非戰(zhàn)陣軍刃。為父帶兵之時，你還不曾出生，戰(zhàn)場上的事比你熟悉多了！誠然，一口寶刀于軍將而幾乎可以比肩性命，但是真到了生死相搏之時，沒有哪個軍將會為了保護兵器讓自己陷入險地。說到底刀劍不過是器械，性命才是最要緊的物事。為了保護一口寶刀名劍便要豁出自家性命的蠢材，注定成不了大事！你的才具不在為父之下，這其中的道理自然不難明白。太阿不可倒持，刀劍更不可自行其是，這道理為父之前與你講過一次，如今再講一次。若你還是聽不明白，為父也就不必再講了?！?

李淵為人素有城府，否則又怎能瞞過楊廣耳目，更不可能成就今日霸業(yè)。哪怕是在自己骨肉面前，他也很少會說出心中真實想法。像是今日這等語哪怕是酒酣耳熱之時也不會說出，如今話已出口便足以證明李淵此時心情是何等激動，以及這番語的分量非同尋常。

李世民固然李淵愛子亦是李家大軍統(tǒng)帥，李淵自己也是個難得慈父，可李世民若是還不能明白父親的態(tài)度，又或者不能遵從父命，那么李淵就會毫不留情地將這位次子的兵權(quán)收回，日后最多讓兒子當個富貴閑人，不會再委以重任，至于李世民心中念念不忘的大業(yè)也自然沒了希望。

從小到大李世民沒少挨父親責(zé)罵，乃至家法也吃過幾次?？墒巧剿茇?zé)罰加在一起，也趕不上這一遭的壓力。哪怕是在戰(zhàn)陣之上，面對敵兵千軍萬馬之時，李世民也未曾如此刻這般心驚膽戰(zhàn)。

他并非膽小之人，戰(zhàn)場上親冒矢石浴血廝殺的事做了不知多少，廝殺之時性命都可以不要，尋常語又或是威脅自然嚇不住他。然則李淵此刻擺在他面前的，不是尋常責(zé)罰，而是關(guān)系到他一生前途乃至平生抱負的大事。

生逢亂世身懷絕技，自不甘于平庸。李世民胸有凌云之志，早就想靠著一身所學(xué)定國安邦，終結(jié)眼下這個亂世，為百姓締造個錦繡乾坤。這番志向不僅于自己有關(guān)，更是關(guān)系著整個天下蒼生福祉，絕不容有絲毫閃失。固然李世民顧念著與徐樂的交情，卻也不想單純?yōu)榱私磺榫蜕釛壌髽I(yè)。

只不過在此之前，他從不曾想到過，一向?qū)π鞓窅圩o有加視如子侄的父親，居然會對徐樂以及他手下的玄甲騎防范到這等地步。哪怕是那些歸附的關(guān)中鷹揚又或是民間義軍，自家也不曾如此戒備，何以對徐樂這般擔心？

李世民想不通，亦不敢問。由于從未想到過有這么一遭，此時突逢父親發(fā)難，他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作答。他不能坐視自己之前幾番搏命廝殺種種謀劃化為流水，卻也無法舍棄與徐樂的交情，饒是他素來剛勇直爽，這時也無法開口作答。

李淵見兒子面紅耳赤有口難的模樣，并沒有繼續(xù)追問下去，房間重又陷入沉寂。過了好一陣，李淵才再次開口，語氣較方才則緩和了許多：“屈突通乃是大隋老將，論名望雖不及重瞳賊魚俱羅，卻也并非等閑之輩。昔日劉迦論謀反，麾下兵馬號稱十萬眾，屈突通以萬余鷹揚相敵一戰(zhàn)破之。斬劉迦論于上郡，殺賊過萬于南山筑京觀而返。民間有諺：寧食三斗艾，不見屈突蓋，寧服三斗蔥，不逢屈突通。此人脾性如何，從這句諺語便可見一斑，這等老將你可能駕馭？”

李世民點點頭并未作答，屈突通威名甚大資歷亦老，但自歸順以來對自己畢恭畢敬忠心耿耿，看不出半點異心。這其中固然有自己以恩義相結(jié)的因素，更重要的一點還是玄甲騎的赫赫兵威。如果不是之前在戰(zhàn)陣上以玄甲騎為先鋒，一戰(zhàn)將屈突通麾下精銳甲騎全殲，屈突兄弟也未必會像如今這般聽話。不過這番話此時自然不能講，李世民也只好以沉默作為回應(yīng)。

李淵手捻須髯，點首道：“算他識相，若是他敢目無君上，某便取了他的首級！這老將并非好相與，便是楊堅在日，他也屢次以語相抗。如今卻肯聽你號令，可知其中原因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