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苑。
自宋巖、甄應(yīng)嘉并江南七大家主入駐以后,此處便再不曾宴客。
這是甄家的產(chǎn)業(yè),其實說來有趣,本該是日入斗金的銷金窟,可賈琮查到的消息,甄家每年都要往這里賠盡至少上萬兩的銀子。
原因無它,收費(fèi)太低,且免單太多。
凡是名士在此舉報詩會,蓮苑都只收成本材費(fèi)。
若是作得出好詩佳作,更是可以免單,只需將佳文送往金陵甄府便可。
而所謂的佳作,大多是或明或暗稱頌甄家禮賢下士、甄應(yīng)嘉賢明愛才及甄頫俊杰雛鳳的作品。
雖然自蓮苑里,甄應(yīng)嘉成就了江南詩佛的美譽(yù),甄頫更是位尊江南第一公子,可每年往這里賠進(jìn)的真金白銀,卻讓甄家也隱隱吃不消。
要知道,就算一個一等親王的年俸,也不過是一萬兩銀子。
甄家只在揚(yáng)州府一座別業(yè)里一年就丟進(jìn)一萬兩白銀,奢靡之費(fèi),可見一斑。
不過,一分錢一分貨,大把的金銀撒下,這里的確是難得的受用之地。
賈琮被甄家豪奴請進(jìn)來后,頓覺春風(fēng)拂面,花香陣陣。
他身上的棉錦大氅,與內(nèi)里諸人單薄瀟灑的春衫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他看起來卻并沒什么不適應(yīng),也沒有接過美婢們送來的春衫更換。
只解下大氅,交給尖帽侍者后,就直接往蓮池邊走去。
一群六七十歲的老翁看到他這個態(tài)度,面色不由微微一變。
相互對視一眼,目光復(fù)雜。
一來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
二來郁悶為何自家子弟中,就無這等成色的少年。
在這等場合下,絕大多數(shù)人的選擇,都會是隨波逐流,入鄉(xiāng)隨俗。
能有自己的堅持,且并非狂傲或自卑使然,而是自信處之……
這等心性,由小見大,由不得他們不激賞。
再加上賈琮愈發(fā)清秀絕倫的相貌,一身飛魚服襯的恍若謫仙降世……
愈是老夫子,愈是明白“身、、書、判”的重要。
大挑四目,“身”居其首,可見官場上顏值的重要性。
而這一項上,賈琮毫無疑問超過世間大多人……
賈琮穩(wěn)步上前,先見過坐于正中蓮臺上的宋巖,行大禮道:“弟子見過先生,請先生安?!?
宋巖布滿老年斑的臉上滿是慈愛之色,根本不加掩飾,點頭道:“好,安。起來吧,昨夜忙了一宿?”
昨晚那樣大的動靜,蓮苑自然不會不知。
賈琮搖頭,笑了笑道:“跳梁小丑,自取死路,無足掛齒?!?
宋巖含笑點頭,一旁的褚東明卻嘖嘖道:“清臣,你好大的口氣,明香教妖人鬧出這般大的動靜,整個揚(yáng)州府?dāng)?shù)十萬百姓夜不能眠,甚至整個江南為之震動,你只視他們?yōu)樘盒〕螅巧序滖嬷??這可不好,你的路才剛開始,須知驕兵必敗的道理?!?
其他老者也紛紛頷首,看賈琮如何答。
賈琮不疾不徐,無輕狂之態(tài),亦無不安之色,他微微躬身答道:“東明先生所,自是有理,驕兵必敗。明香教匪徒,視我錦衣衛(wèi)為無物,區(qū)區(qū)邪教賊子,也敢行劫牢之事,豈非不自量力?
至于先生所揚(yáng)州不安、江南不安,晚輩眼力淺薄,未曾發(fā)現(xiàn)。
只是于江山社稷而,明香教之亂,確實不值一提。
他們最大的用處,就是成全晚輩以其百余賊匪之首級,壘京觀,警世人?!?
蓮苑內(nèi)忽然寧寂下來,眾人打量賈琮的目光變得幽深了些。
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宋巖先開口打破沉默,他看著面色淡然的賈琮,道:“琮兒,你的在座諸位長輩們聽聞你昨夜之事,雖對你痛擊明香教妖人之事感到欣慰,但也有人認(rèn)為你殺伐過甚,有傷天和。尤其是……你還將趙家上下悉數(shù)點在鹽政衙門門口,預(yù)備悉數(shù)斬首?此中,可有老幼婦孺啊……”
賈琮躬身道:“先生,明香教昨夜公然襲殺鹽政衙門,此舉便是謀逆不赦之罪!弟子殺之無愧。至于趙家……”
賈琮緩緩直起筆挺的腰背,目光看過眾人,沉聲道:“趙家,世代簪纓之族,受皇恩深重,卻……”
賈琮話沒說完,就被孫家家主孫伯歧打斷道:“清臣,趙家的確是世代簪纓之族,可受皇恩深重,不知從何說起?”
賈琮看向?qū)O伯歧,奇道:“伯歧先生,若無天子優(yōu)容養(yǎng)士,善待天下,趙家在梁溪和江南各地數(shù)以十萬計的優(yōu)免田是從何而來?若無皇恩浩蕩,趙家仆從如云婢女如雨,趙家又是憑什么供養(yǎng)?”
孫伯歧聞?wù)Z滯,他總不好對一個晚輩狡辯,此為天經(jīng)地義,他還要臉……
好在賈琮也未咄咄相逼,與孫伯歧微微頷首一禮后,他繼續(xù)道:“明香教于十?dāng)?shù)年前遭受朝廷雷霆一擊后,幾舉教滅亡。明香教所行惡事,想來諸位前輩不會陌生,說其罪惡罄竹難書,不為過也。然趙家卻為一己之私,助其死灰復(fù)燃,之后十?dāng)?shù)年里,又不知多少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歐陽家主歐陽德謀沉聲道:“此為趙玉華之罪也,焉能大肆牽連無辜?”
賈琮垂下眼簾,道:“無辜?德謀先生,因明香教而傾家蕩產(chǎn)者,其家人無辜否?因明香教而家破人亡者,其家人無辜否?因明香教逼迫而賣妻女入青樓,任人糟蹋者,其家人無辜否?
她們因趙家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時,可有人為她們說一句無辜?
怎么到了趙家,就有所不同了呢?”
歐陽德謀沉聲道:“那是因為我等不知江南有此等慘事發(fā)生,若知,必相阻。再者,趙家為名望士族,非庶人可比?!?
賈琮抬起眼簾看向歐陽德謀,道:“晚輩姑且不去揣測先生此之真?zhèn)?,但我愿意相信先生之德,此為先生真心之?!?
歐陽德謀面色稍緩,問道:“這么說,你認(rèn)為老夫所是對的?”
賈琮呵呵一笑,搖頭道:“對先生而,此或是對的,但對晚輩而,此卻并不對,因為,晚輩與先生心中大道不同。晚輩承師志,愿為天地立心,愿為生民立命。此民,并非只是士族?!?
歐陽德謀面色又沉了下來,看著賈琮道:“你怎知你的道就是對的?”
賈琮微笑道:“晚輩怎敢狂妄,去否定德謀先生之道?只是,晚輩會堅持自己心中的大道。德謀先生世之大儒,當(dāng)深知大道之爭,容不得禮敬謙讓?!?
歐陽德謀聞生生氣的白須吹起,道:“說了半天,你還是要以強(qiáng)權(quán)行暴虐之事?所謂的大道,便是以你手中錦衣衛(wèi)的繡春刀來爭?”
賈琮看著歐陽德謀道:“以繡春刀來懲處罪人,晚輩并不以為有何不妥之處?!?
歐陽德謀這次真的落下臉來,看著賈琮沉聲道:“你果真要誅盡趙、秦二門九族?那可是數(shù)千條人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賈琮那張俊秀絕世的臉上,想看看這個相貌如謫仙一樣不俗的少年,是否有一顆魔鬼般的殺心。
賈琮搖頭道:“此案晚輩已以八百里加急上報天子,究竟如何懲處,自有天子與閣輔相議。”
歐陽德謀冷聲道:“這也是你的道?”
賈琮頷首道:“猶記恩師首次授業(yè),教弟子第一為孝,第二便是忠。故而晚輩不敢不孝,亦不敢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