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仲春,然夜風(fēng)猶寒。但在祥安莊主院內(nèi),卻是燈火璀璨,暖意融融。
下晌送走了張會、趙弘沛、趙彤一行,沈瑞便開始動手布置起花燈來。
楊恬白日里拖著病體接連待客,雖心情甚好,身體到底撐不住,吃了藥便沉沉睡去,待醒來時已是掌燈時分。
她睡前就知道沈瑞帶了彩燈回來,但真正看到滿院繽紛時,還是驚喜異常。
“要不要出來看看?”沈瑞已走到窗下,向屋內(nèi)招呼。
楊恬滿臉雀躍,重重點頭,卻又回頭去瞧養(yǎng)娘林媽媽。
林媽媽無奈道:“可要穿厚些!只待一小會兒便回來?!?
楊恬再忍不住笑意,歡快的應(yīng)了一聲,麥冬立刻過來手腳麻利的幫著楊恬套大衣裳,林媽媽又找出最厚的大氅,將楊恬裹了個嚴實,喊外面人準備滑竿軟椅。
沈瑞一早等在門口,見她出來便笑道:“看你睡得香甜,便不曾叫你,我自己布置了,你先湊合著看看,等明兒個后兒個,還有訂的燈送來,咱們一起重新擺?!?
楊恬看著滿院子火樹銀花,偏頭嗔笑道:“這還算得湊合?你這是要把花燈鋪子都搬來才罷休呀!”
嘴里是嗔怪著,卻仍是欣喜的東瞧西望,彎起的眉眼、翹起的嘴角一直不曾落下。
沈瑞跟著軟椅到院中,指著一處處彩燈向楊恬解釋,說著是哪家鋪子的手藝,傳統(tǒng)塔燈圖繪有什么講究,新式走馬燈哪里設(shè)下機關(guān)。
又有那一串寫著燈謎的小花燈,分別扎成蘭荷菊梅等四季花卉模樣,精致非常,楊恬極是喜歡,還饒有興致的猜了兩個,又嫌謎面簡單,不襯這花燈,便笑稱回去也作燈謎來,讓沈瑞猜去。
“還有十二生肖的燈,”沈瑞笑道,“缺了三個屬相,便訂下回頭扎齊了一并送來,那燈也是活靈活現(xiàn)的,你一準兒喜歡。到時候便你六個燈謎我六個燈謎,且看誰贏的多?!?
楊恬拍手叫好,笑靨如花,在樹下抬起頭,仰望盞盞花燈,橘紅燈光灑下,映得她臉龐越發(fā)柔美,眼中光芒點點,璀璨如星。
牽著她的小手,看著她的笑顏,沈瑞心下一片安寧,唯覺歲月靜好。
在外面站了一刻鐘,楊恬咳了幾次,沈瑞也覺得自己有些魯莽了,到底夜里寒涼,但看楊恬興致極高,又不免越發(fā)憐惜她,想她從前便是再灑脫在那家中也是謹慎行,不得這般自在歡愉,便也由著她了,只將她大氅裹得更嚴些。
林媽媽卻是一直擔(dān)心,終于在楊恬一陣急咳后忍不住出聲勸了一回。
楊恬雖未盡興,卻也知不能再受寒了,便也應(yīng)了。
沈瑞忙將她一路送回屋里,在外間等著里頭為她更了衣躺下了,這才進去同她敘話,說說今日的訪客。
既然有人將傳播時疫這臟水潑向楊家,楊家要避開這禍事,那送女兒出城養(yǎng)病的消息便要傳得人盡皆知才好。
送楊恬的當(dāng)天,就已有消息流出去了。
今日登門的便除了徐氏、趙彤兩撥,另有一向與楊家交好的一戶詹事府人家、一戶翰林人家。
自然也有疑慮肺病過人的人家,只遣人送了滋補藥品過來,并沒有讓家中姑娘來探視。
楊恬簡單說了幾句旁人,才紅著臉說了徐氏:“太太、姐姐和族親們都極和善,”又說“那陸家嫂子實在是個妙人?!北銓埱喟啬切┰拰W(xué)給沈瑞聽。
沈瑞笑道:“上次我還與你說想找武靖伯府上借兩個會武的仆婦陪你練練拳,或叫六姑娘教你,不想陸二十七嫂子倒是個練家子,那往后就請她得閑來住一陣子吧?!?
楊恬笑道:“可不是,六姐姐可沒空教我,今兒來了還與我說布莊子這就要先開起一兩家來,正趕得上換季裁新衣的時候,又說下次來帶布樣子來與我一起商量,她那生意經(jīng)呀,我聽得直迷糊。二哥,這生意我可怕管不好了?!?
“原就說的趙家管經(jīng)營,你管那起子作甚,看好咱家的賬目便成了。張會這會兒也是一提做生意就兩眼冒光,這倆人還真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沈瑞說笑著,又去看楊恬,無聲用口型道,“同你我一般?!?
楊恬俏臉一紅,低聲啐了他一口。
沈瑞見她嬌羞,也不再逗她,又岔開話題笑道:“張會還同我說六姑娘要邀你一起去武靖伯府莊子上跑馬呢,可好,他倆這忙起生意來,也甭跑馬踏春了,怕還不得要拖到重陽節(jié)踏秋去?!?
楊恬想到趙彤說的縱馬之樂,也笑彎了眼:“我卻是不會騎馬的,你可說好了要教我的?!?
沈瑞道:“半點不難。咱們莊子大,回頭在后頭修個馬場也使得,等練熟了,咱們?nèi)垥仪f贏彩頭去。”
楊恬雖然應(yīng)好,卻也道:“我怕我學(xué)不會,騎得不好再拖了你后腿,讓你輸了彩頭?!?
沈瑞板起臉來,一本正經(jīng)拍著胸脯道:“名師在這,”又一指楊恬,“高徒在這?!庇中Σ[瞇道:“咱們雙劍合璧,豈會輸了?他英國公府可是有不少好東西,恬兒不要手軟,統(tǒng)統(tǒng)搬回咱家來,放心,咱莊子大,盡放得下!”
楊恬笑得花枝爛顫,半晌說不出話來。
少一時麥冬又端了藥來,服侍楊恬吃下。
沈瑞又想起張青柏老爹那位天梁子真人來,忍不住將他見人塞藥的趣事也同楊恬講了。
楊恬聽說也有給自己的丹藥,不免好奇,表示今日陸二十七嫂子并沒有提這事。
沈瑞笑道:“她自己都是不信的!”
楊恬笑了一回,又好奇問道:“我還不曾見過道家仙丹,是個什么樣子?是書上寫的那樣丹砂雄黃煉制而成的嗎?”
沈瑞哈哈一笑道:“丹砂雄黃?再加點兒砒霜,毒鼠丹正好!”
見楊恬笑瞪他,便又正經(jīng)道:“我約莫著,不一定是金石丹藥,許多人吃了金石丹藥都會中丹毒的,若是有人吃壞了,只怕他再也不敢給人丹藥了。既然還在給,想來是山楂丸,酸酸甜甜,吃不好也吃不壞?!?
楊恬本還聚精會神的聽著,不想他說著說著又開起玩笑來,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想起毒鼠丹、山楂丸,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既提起陸家,沈瑞便將陸家來訪大概意思,沈家如何商量,王守仁那邊的反應(yīng),以及下晌張會、趙弘沛與他的合作簡單同楊恬說了。
他原應(yīng)過楊恬,所有的事情都會告訴她知道,如今說出這些,既是履行前諾,也是不希望楊恬空閑下來胡思亂想,再加重病情。
“不過,明兒白晌怕是又陪不得你了,我還得往老師那邊走一趟?!鄙蛉鹩行┣溉坏馈?
王守仁與張永曾一起并肩作戰(zhàn),關(guān)系要親近得多,他想聯(lián)系上張永說一說這遼東鎮(zhèn)守太監(jiān)之事,自然還得從老師那邊尋路子最好。
且他也還得回家一趟,與母親、兩位叔父,以及沈理沈瑾兩位兄長說一說這海運海貿(mào)事情的新發(fā)展。
楊恬聞忙道:“二哥且忙你的去……”因說得急了,又禁不住咳了起來。
沈瑞忙伸手幫她撫背,又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直咳得淚光點點方止住,轉(zhuǎn)而回握住他,低聲道:“二哥若為了我耽擱了正事,我如何還能住得安穩(wěn)?我能在這里住上幾日與二哥相伴,已是……無憾了?!?
原本清甜的聲音因久咳帶上了沙啞,低沉說出這樣不祥之語,更添哀婉,讓人心下難過。
沈瑞一陣揪心的疼,他也知楊恬雖是挪來了莊上,精神頭是有了,但病情并沒有因此好轉(zhuǎn)。
他曉得是自己心急了,又不是風(fēng)水問題,換個地方就立刻好了,這病是要慢慢調(diào)理的,可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難受,自己也是萬分煎熬。
然他沒有軟語勸慰,倒是作出輕松姿態(tài),點了點楊恬鼻尖,笑道:“你這傷春悲秋的,倒讓我越發(fā)愧疚了。你若喜歡莊子,咱們就多住些時日,夏日里后面池子還有荷花的。”
又道:“母親年歲也大了,我聽聞湯泉莊子對老人極好,京畿周遭也有幾處湯泉的,待我尋訪尋訪,咱們也置上一處,你樂意在莊子里,咱們就奉母親過來住。我也是覺得莊子里自在的?!?
楊恬瞧了他半晌,才嫣然一笑,柔聲應(yīng)了個“好”。
兩人聊了片刻,沈瑞便叫楊恬歇下。
因她雖倦?yún)s睡不著,他便往書房取了筆墨書卷過來,在拔步床外桌上溫習(xí)相陪,直到二更天,他起來活動筋骨時,聽到楊恬呼吸均勻,知她睡熟,這才囑咐了守夜丫鬟,自行回書房去了。
翌日一早,沈瑞起身在院子里練了一趟拳,才往上房去陪楊恬吃了早飯。
楊恬雖是前后醒了三回,但每每醒來后,就讓人推開窗去看那彩燈,想著沈瑞的心意,倒是不再覺得長夜難捱。
早上醒來,楊恬還特特往窗戶邊看了一會兒沈瑞打拳,待沈瑞進來,又親自絞了熱巾子遞給他。
沈瑞也并沒有說什么你歇著不要動的話,極自然的接過來,邊擦臉邊問楊恬昨夜睡的可好,今早想吃些什么。
一如那些相處多年的夫妻。
楊恬心里如浸蜜糖,只想,這日子若一直這般,該是怎樣和美!
用罷早飯,沈瑞又叮囑了丫鬟仆婦,讓楊恬不要一直躺著,個把時辰便起來活動上盞茶功夫,但也要注意暈眩、心悸、呼吸不暢等等問題云云,這才驅(qū)馬回城,往王守仁府上去了。
*
王守仁對遼東亂象也是嘆氣連連,卻也道:“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大抵如此。派出去鎮(zhèn)守,就如同派出去撈錢一般。如張永張公公這般懂用兵又肯做實事的,委實太少,這一場剿匪,能遇上張公公,也是我之幸事。”
沈瑞也嘆了口氣,大明皇室多是不信將領(lǐng)信太監(jiān)的,弄個鎮(zhèn)守太監(jiān),監(jiān)軍太監(jiān),地方將領(lǐng)便是英雄蓋世,想有什么作為也不得不捧著這幫閹人,若遇上張永這樣的倒好了,遇上朱秀這般的,便是禍亂一方了。
雖然太湖剿匪歸京后,王守仁與張永面上沒再有過往來,其實也一直不曾斷了關(guān)系。
宮里有頭有臉的太監(jiān)在宮外都有私宅,連劉忠都不例外,更何況張永。
“他那宅子就在澄清坊,離你們府上不遠?!蓖跏厝实溃斑@件事我卻不好出面?!?
沈瑞自然明白,連連稱是,讓長壽跟著王守仁身邊的長安去那邊府上走一遭,送上沈府拜帖。
因遼東貿(mào)易也捆綁著造海船之事,不宜久拖,宮里他也請張會設(shè)法與張永打個招呼,請其這一兩日撥冗一見。
這次通倭案里,沈瑞在松江是見過張永的,然彼時,張永雖是欽差,品階卻不高,沈瑞因是王守仁弟子,執(zhí)晚輩禮,雙方交談也不多,倒是十分融洽。
而如今,張永已是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
御馬監(jiān)與兵部及督撫共執(zhí)兵柄,實為內(nèi)廷“樞府”,且還管著草場皇莊皇店,與戶部分理財政等等,又等同于內(nèi)廷管家一般,幾乎可以與有“內(nèi)相”之稱的司禮監(jiān)分庭抗禮。
一個人手握權(quán)力時會是什么樣子,沈瑞可沒什么把握。
王守仁將他所知張永脾氣秉性一一講給沈瑞聽,又與沈瑞一起斟酌了一番說辭。
“這件事,張公公也當(dāng)是樂見其成的?!蓖跏厝实?,“若是真能由張公公調(diào)教出的人鎮(zhèn)守遼東,是遼東邊軍之幸,恐也是遼東百姓之幸?!?
*
辭別王守仁,沈瑞思三老爺沈潤以及沈理、沈瑾都應(yīng)在當(dāng)值,便遣人回去請了沈洲出來,準備在翰林院外產(chǎn)業(yè)浣溪沙茶樓一聚。
沈理沈瑾離著最近,最先到了。
只是兩人面色都不大好。
沈瑞猜想沈理是夫妻爭執(zhí)故而面色欠佳,卻不知沈瑾為著什么。
而且沈瑾也甚是古怪,打進了雅間便是一臉苦相,幾度欲又止,又是偶一低嘆。
沈瑞不由皺眉,然問了沈瑾,不免又要問沈理,沈理的事又不好多說,索性便都不問了,誰想說便說。
他親自張羅了一回茶水,只說是造船及遼東海貿(mào)之事,等兩位叔父來一起商量。
三人落座品茶,室內(nèi)一片安靜,只聞窗外遙遙傳來幾聲叫賣。
沈瑾口中含著熱茶,心中卻似油煎,幾乎有些坐不住,他不止一次看向沈理,卻見沈理只沉著臉,垂著眼,認真品茶,再看沈瑞,則是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終于,他再忍不住,輕咳一聲,低聲道:“二弟,我……我有話想同你說?!?
沈瑞有些詫異的看了他一眼,“瑾大哥有事尋我?”說著又看沈理。
沈瑾訕訕道:“六哥……我已經(jīng)同他說了?!?
沈瑞更摸不到頭腦了,心中甚至想是不是沈瑾想要借錢,先問沈理開了口,沈理既與謝氏鬧翻,只怕這銀子不太好拿出來。
他一笑,道:“瑾大哥請講。”
沈瑾張了張口,不知怎的,偏一句話也沒說出來,臉上倒?jié)q紅一片,在沈瑞驚奇的眼神中,他終是艱難說道:“昨晚……座師張大人召了我去他府上,與我……說了一門親事。”
這親事二字說得無比艱難,好似說的是喪事一般。
沈瑞越發(fā)詫異了,這是什么樣個親事讓他這一向頗有君子之風(fēng)的兄長難為成這樣。
座師……沈瑞在心里盤算了一下,能讓沈瑾叫座師了,也就是鄉(xiāng)試會試考官了,張大人……會試考官張元禎?!
張元禎不是要和沈理家結(jié)親嗎?!
沈瑞不自覺望向沈理,思量著先前謝家也曾有意尋旁支女配沈瑾的,到底事情沒成,如今張元禎剛同沈理家結(jié)親,莫非是與沈瑾提了讓謝家不滿的親事,讓沈理難做,沈理才會面色不虞?
正思量間,只聽沈瑾道:“……提的是……壽寧侯府二姑娘?!?
沈瑞甚至還反應(yīng)了片刻,才想到壽寧侯府二姑娘是誰,他的臉色也驟然難看起來,他撂下手中的茶盞,不輕不重,直盯著沈瑾道:“大哥應(yīng)允了?”
沈瑾垂頭喪氣,聲音里充滿了無奈,“二弟,我豈會不知……!可,張大人親自開口,又宮中太后為大媒,皇上……皇上也已應(yīng)允。二弟……雖不是下明旨,我……我又如何能抗旨不遵?!”
他臉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痛苦的闔上眼,一字一頓道:“我自承庶子出身,生母……身份卑微,全賴嫡母教養(yǎng),而……而嫡母早逝,家嚴失德,如今還關(guān)在祠堂中,繼母乃是罪臣賀家之女……如此門庭如此門風(fēng),實不堪配侯門高華……”
沈瑞眉梢微動,這,確實是沈瑾所能說出的極限了。
沈瑾看似從不曾在意庶子身份一般,但實際上,他只是強迫自己不去在意罷了,在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極為反感這身份,拼命苦讀未嘗沒有擺脫這層身份束縛的意思。
他的生母鄭氏當(dāng)初也是良妾入府,算不上身份卑微,自從鄭氏弟弟中了同進士官也越做越大后,鄭氏腰桿子越來越直,沈瑾進京后甚至接了鄭氏同住,讓他說出生母身份卑微,已是將他逼上絕路。
至于自承家丑倒沒什么,沈源那行徑,早被有心人查個清楚了。
聽到這里的沈理,臉色也稍稍緩和下來,沈瑞仍盯著沈瑾,聽他下文。
沈瑾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張大人說,這些太后與侯府自然統(tǒng)統(tǒng)知道,既然提出親事,便是狀元郎配得上。”
狀元郎配得上。
說到底,要的,不過是狀元這個身份罷了。
“張大人問,是否還要先去松江問過令尊?”沈瑾已是掩面。
說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這婚事能去問沈源?沈源只怕歡喜得要飛上天去,忙不迭答應(yīng)下來不說,還指不上會借勢怎樣張狂作妖。
“張大人談起了歷朝狀元,三年出一人,名垂青史不過寥寥?!鄙蜩曇糁杏杏肿I諷,“他說盼我像當(dāng)朝謝閣老,不負狀元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