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支規(guī)模龐大的隊伍抵達了平陽。自汴梁出發(fā)時，這支隊伍只有千人規(guī)模。途經(jīng)潁川時，又多五百家兵。然后過洛陽，進洛水河谷，再北上陜城，隊伍越來越龐大，幾乎超過了四千。待抵達平陽時，已是一支五千步騎規(guī)模的大軍。城東建春門外，大雪漫天，官員、軍將盡皆拜伏于地。稍頃，一位雍容華貴又帶著些許稚氣的婦人下了車，在侍女的簇擁下，好奇地看著劉漢的國都。和洛陽差不多大的城市，比一片臟亂差的汴梁強多了！庾文君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她悄悄伸出手，似乎感覺平陽的雪花都要比汴梁美麗。依山傍水、巍峨雄壯，她很喜歡這座城市，因為它象征著夫君的功業(yè)。她很快又上了馬車，在梁國太仆丞荀奕的接引下，入了寧朔宮——荀奕乃前徐州刺史荀組之子。荀組與平原華氏、沛國劉氏乃至樂陵石氏關(guān)系密切，最終在勸說下，彭城“和平解放”。交出權(quán)柄后，荀組舉家南渡建鄴，不過卻留一子在北方，以利用潁川士族的身份出仕梁國，任太仆丞之職，就是荀奕了。寧朔宮就是原平陽劉漢宮城，邵勛剛剛下令改名。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座宮城會長期保留。邵勛本人巡視河西以及并州北部諸胡的時候，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行在及辦公場所。馬車在閶闔門外停下了。正巧一大群胡人酋豪出了宮門，見得大隊儀仗和幾可比擬皇后重翟車的車駕時，頓時一驚。領(lǐng)著他們出宮的護夷校尉府官員輕聲介紹了一下，眾人大驚，齊齊拜伏于地，口呼“閼氏”。庾文君在車內(nèi)聽了，掩嘴而笑，還有些小驕傲：夫君真是這世間鼎鼎有名的大英雄，連胡人都臣服于他。大部分護兵在閶闔門外止步，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只有千名梁宮侍衛(wèi)護送著庾文君繼續(xù)向前。過閶闔門時，耳邊還傳來胡人的“小聲密談”。“閼氏是晉帝之妻吧？先帝死了，梁公收娶了晉帝之妻，被擁立為新主。”“應(yīng)是這樣沒錯了。梁公不收娶晉帝之妻，洛陽貴人們怎會聽他的？想當(dāng)年，匈奴新單于年紀(jì)正盛，為了繼位順利，還要收娶老單于頭發(fā)花白的老妻?！薄皠⒙敳痪褪杖⒘撕竽竼位屎竺?？天下事，都差不多的?！薄耙彩?，真的都一樣。”庾文君在馬車內(nèi)聽了，先是一陣惱怒，繼而又噗嗤笑了出來。這幫胡人，粗鄙無文，傻得可笑?！皠e說了，別說了，讓羊皇后聽見就不好了。”有人得意地說道：“你們還不知道吧？車駕里這位姓羊，乃晉帝閼氏。梁公大單于為了權(quán)力，被迫娶了她，得單于廷貴人們擁戴……”聲音漸漸遠去，庾文君臉上的笑容漸漸收起。羊獻容竟然比她先來了。庾文君帶來的陣容還是很龐大的。除了她本人和四個小媵妾外，樂氏、盧氏、大王、小王四位夫人，以及沒有“編制”的宋氏、荊氏、鄭氏、郭氏四人——裴氏也來了，不過半途去了聞喜省親，年后才會來平陽。跟隨而來的還有大量梁宮宮人、匠人、侍衛(wèi)以及其他人員。大將軍府、梁國亦選派了許多幕僚、官員及各自的僚屬齊至。今年就在劉聰家過年了！車駕過光極、建始二殿，千宮萬闕之間，入目所見之宮人、軍士盡皆拜倒，官員齊齊行禮。穿著一身雪白狐裘的庾文君頗顯雍容華貴的氣度，在昭德殿前下了車?！奥犅?wù)训碌钅撕髮m主殿，不太合適吧？”她打量了一下威嚴厚重的大殿，有些驚訝這竟然不比洛陽宮城差，甚至更新、更好，故有些躊躇。太仆丞荀奕聽后默然。梁公打下了平陽，固然可以封存宮殿，財貨無所取，婦人無所幸，把錢財和女人登記完畢，統(tǒng)一發(fā)往洛陽，獻給天子，以顯忠君愛國之形象。但他沒有這么做，把錢財、嬪妃分賞了一部分給有功之臣，自己則直接住進了漢宮，臨幸劉漢皇后。事已至此，再扭扭捏捏又有何用？進了武將被窩的嬪妃，能要回來么？進了軍士口袋的錢財，能吐出來嗎？甚至連幕僚都分了不少好貨，他們多士人出身，你問問愿意獻出來嗎？“夫人若嫌昭德殿過于空曠，可至徽光殿暫住?！避鬓裙傲斯笆?，說道?！盎莼屎笞≡谀睦?？”庾文君問道?！皽孛鞯睢！薄按藶楹髮m主殿？”“兩大主殿之一，比昭德殿稍遜，勝于凰儀、徽光等殿?！扁孜木?，繼而有些糾結(jié)，想要說些什么，又說不出來。荀奕察觀色，道：“梁公帶著軍將、僚佐、胡酋行獵去了，一會就回來，晚上會住昭德殿，可能有事要向夫人相詢……”庾文君紅著臉應(yīng)了一聲，入了昭德殿。跟隨她而來的宮人們左看右看，大為驚訝，劉漢昭德殿的裝飾、陳設(shè)竟然比汴梁觀風(fēng)殿還要好?！案纱嗖灰劂炅毫?。”毌丘氏收回目光，高興地說道：“昭德殿不比洛陽昭陽殿差?！薄罢f得好像你住過昭陽殿一樣。怎么，你是天子后妃？”小庾打趣道。毌丘氏臉有些紅，想起她稚嫩的身子被梁公反復(fù)擺弄的場景，啐道：“我只想著郎君，誰要去洛陽?！扁孜木人粤讼?，四小紛紛止聲。“先收拾下昭德殿吧，也不知道會在這里住多久?！彼戳丝此闹?，也有些欣喜。“是?！彼膫€小幫手很快找來宮人，一道道命令下達下去。漢宮的舊宮人被轉(zhuǎn)移到了其他殿室，昭德殿上百間大大小小的屋舍大部換成了隨行而來的梁宮宮人。臨時駐防此地的親軍也與新來的殿中令史吳離交割防務(wù)。從這一刻起，守御后宮的力量換成了一千名梁宮侍衛(wèi)，親軍則搬到光極、建始等殿戍守。家具陳設(shè)被重新擺放了，換成了梁宮熟悉的樣式。庾文君來到了寢室，和殷氏一起，親手鋪床榻。荀氏把邵勛最喜歡的茶具帶過來了，遣人清洗一番后，又選了一間殿室做書房，擺放到了里面。毌丘氏一邊監(jiān)督宮人們卸下文房用具、飲食器具，一邊暗嘆到底不是正牌朝廷，連內(nèi)官都沒有，什么事都要她們盯著。實在不行，選一些女官得了。一眾女人就這樣折騰了一下午，昭德殿很快煥然一新。明明沒什么大的改動，但就是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庾文君滿意地看著這一切，這就是她和夫君的家了。最喜歡做這些事情了！軍政事務(wù)真的很煩，直讓人昏昏欲睡，她都是趕鴨子上架，勉力為之。寧朔宮前殿也忙碌不休。一部分樞機官員搬到了光極殿左右的偏廳居住、辦公，但大部分則在宮前御道附近。閶闔門左邊是相國府，原劉粲的府邸。平陽城破之時，劉粲府內(nèi)仆婢逃散一空，后被軍士接收，軍謀掾張賓曾在此居住過一陣子?，F(xiàn)在他搬出來了，以給另外一人騰位置——“諸君無憂，老夫已處理好首尾?！蓖跹芟铝笋R車，笑呵呵地說道：“數(shù)路大軍伐平陽，創(chuàng)中興十余年來未有之大捷，天子喜甚，已將漢宮改名為"寧朔宮"，賜予梁公?！睖貚?guī)規(guī)矩矩跟在王衍身后，道：“或許過陣子就是"梁王"了吧？”“不用太久，天使已在路上?！蓖跹苋莨鉄òl(fā)，笑意吟吟。溫嶠一怔，道：“梁公不回洛陽接受冊封？”“梁公不喜?！闭f到這里，王衍也有些郁悶，只能嘆道：“天子也不喜?！睖貚c了點頭。還能怎樣？天子和權(quán)臣都不想互相見面，只能這樣了。再者，經(jīng)歷了前陣子那場數(shù)萬人的大會操，誰敢廢話？匈奴起勢之時，屢戰(zhàn)屢勝，無人能制，大晉眼見著就要亡國，南渡之衣冠士人多如牛毛。十余年過去后，梁公提戈奮勇，攻破敵國都城，此等威望有何人能及？溫嶠想起了梁公提出要評定虜姓門第的事情。這可不是什么小事，事實上關(guān)系到士人的利益，一點都不小。但溫嶠與友人談及，卻見到了那一副副忿忿不平，卻又不敢公然反對，最后強自咽下這口氣的臉。威望啊威望，攻破敵國都城的威望鎮(zhèn)壓了一切。士人的不滿只能被迫轉(zhuǎn)入地下，默默蟄伏，以待天時。進入相國府后，王衍左右掃了掃，微微頷首。大將軍主簿鄭隆松了口氣。王軍司可是頂級士人，眼光自然是很刁的，他都覺得滿意了，看樣子劉粲還是有幾分品味的。此事辦妥之后，他便悄然告退，然后三步并作兩步，穿過閶闔門，來到了右邊的右司隸寺、御史寺。寧朔宮正前方只有這三個機構(gòu)，預(yù)示著劉漢實權(quán)人物的排序。相國是劉聰特置，本是給立有殊勛的官員死后的贈官。后來為了把皇位傳給親生兒子，于是把相國實權(quán)化了，由劉粲親領(lǐng)。嘉平年間，劉聰“大定百官”，改設(shè)七公的同時，置御史大夫及州牧，位皆亞公。又省吏部，改置“左右選曹尚書”。這兩個官位連同左右司隸、左右單于輔，皆“位次仆射”。這是一個胡漢融合的政權(quán)，官制和劉淵時比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變化。劉聰不是廢物，相反是有一定能力的，他一直在思考如何穩(wěn)定他的這個胡漢二元制國家——這也將是邵勛會面臨的問題。劉聰改革時，劉漢正處于鼎盛狀態(tài)，擁有并州大部、關(guān)中一部、河南地一部、司州一部、冀州及青州幾乎全部。當(dāng)時是也，左右司隸管漢民，各領(lǐng)二十余萬戶百姓，每萬戶設(shè)一內(nèi)史。左右單于輔管包括匈奴在內(nèi)的胡人，各主十萬落。從這便可以看出，左右司隸絕對是實權(quán)官位，雖然“位次仆射”，實權(quán)則遠勝之，故右司隸寺就位于閶闔門附近。右司隸寺留給了左長史裴邵及其幕僚辦公，御史寺給了右司馬羊忱。大街對面，還有左司隸寺、左右光祿寺，各自住進了不少官員。平陽西郊還有單于臺，是劉漢大司馬、大單于、單于左右輔的辦公場所，如今住進了以護夷長史蘇恕延為首的一群人——后期還會進新人，畢竟單于臺屋舍眾多，與城內(nèi)的相國府一樣，是劉粲的辦公地點之一。從汴梁趕來此地的朝賀官員們，也將臨時入住單于臺，相當(dāng)于館驛了。鄭隆看著裴邵與友人談笑風(fēng)生，佐吏們忙忙碌碌，搬來大批檔案、書籍、文稿、印信及各種辦公用品，頓時放下了心。得到一座未遭戰(zhàn)爭破壞、功能完整的都城，真的太好了。“王者受命于天，創(chuàng)業(yè)興邦，上順天意，下綏人民……”鄭隆耳朵尖，聽到左長史府的幾個屬吏的閑談之語，頓時笑了。打下平陽，大將軍府、梁國所有人的士氣都上了一個新臺階——不唯領(lǐng)了賞的軍士們士氣高，官吏們也很振奮啊。內(nèi)心之中可以對梁公有意見，但他的功績也是實打?qū)嵉?，無可否認。鄭隆幾乎可以肯定這幾個屬吏對梁公有不滿意的地方，但他們也有對梁公非常滿意的地方。人無完人，怎么辦？只能看整體了。梁公虐我士人千百遍，我還要忍著內(nèi)心的不適，為你當(dāng)官……功績、威望壓倒了不滿，這就是梁公治下官場的現(xiàn)實狀況。天色漸漸暗了，平陽華燈初上。雪花停了半日后，又自天空飄落，給即將到來的新年增添了別樣的色彩。在這一刻，平陽內(nèi)外的文武百官、數(shù)萬軍士紛紛抬頭。這場雪，似乎是給平陽新征服者灑下的禮花。（本卷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