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是科教科的吳主任打來的,舊金山那邊要溝通‘中國行’的具體細節(jié),禹明一聊就是十幾分鐘,剛掛斷,電話又響了。
這回是縣醫(yī)院打來的,禹明聽了幾句,說:“我馬上過來。”
舒秦問:“要回醫(yī)院嗎?”
禹明:“有個病人要轉到疼痛中心,當班醫(yī)生沒什么經驗,我得過去一趟?!?
舒秦推開面前的碗起身,禹明一怔:“別急啊,你吃你的,我忙完就過來找你,你要是不想逛了,就先回賓館休息。”
“不要,我跟你一起去醫(yī)院。”
禹明笑了,真是一分鐘都舍不得跟他分開。
舒秦沒理他眼里的笑意,背好包跟他去取車。
車開得飛快,疼痛中心剛剛掛牌,麻醉科醫(yī)生僅有六個,為了保證白天有足夠的醫(yī)生進行輪轉,目前沒辦法固定派班,只有要收病人的時候,病房才會給候班的醫(yī)生打電話。
剛上三樓就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舒秦微愕看向禹明,濟仁的疼痛中心經常收治終末期的患者,但因為患者轉來前會經過針對腫瘤的治療,家屬基本都有了心理準備,除非患者離世,很少會出現這種集體情緒失控的情況。
廊燈亮著,樓梯轉角幾名家屬,一男四女,歲數都不輕了。
禹明望他們一眼,立即從褲兜里拿出鑰匙打開更衣室的門,舒秦默契地留在門口,目光卻掃向對面,蹲在地上小聲哭的,是一位五十歲模樣的男人,其他幾位女家屬也在啜泣,怕聲音傳開,都有意捂著嘴,然而悲傷從指縫里溢出,壓都壓不住。
禹明很快便關上門出來,順手將實習生的一件白大褂遞給舒秦。
舒秦隨禹明快步走到走廊盡頭,晚班醫(yī)生和護士已經來了,患者被收在01床,醫(yī)護人員疼痛方面的業(yè)務還不熟練,盡管只有一個病人,病房依然顯得異常忙碌。
歐醫(yī)生在床頭跟別科醫(yī)生交班,他下午才跟禹明舒秦同桌吃飯,看到他們過來表現很熟絡:“來了?!?
禹明取出口袋里的聽診器,快步往床邊走:“哪個科轉來的?”
“普外科?!?
舒秦隨禹明進去,患者是位老年男性,七十多歲,被疼痛折磨得蜷成一團,聽到交談聲,老人勉強扭動脖子回頭,咧了咧嘴:“大夫?!?
禹明溫聲說:“您好,我姓禹,待會我給您做個體格檢查?!?
老人微微點點頭,舒秦看向床邊的監(jiān)護儀,經驗告訴她老人此刻的疼痛指數很高,可惜手里沒有疼痛量表,不然馬上可以給老人做評估。
到了醫(yī)生辦公室,歐醫(yī)生向禹明匯報病情:“普外科剛收的病人,做了細胞學檢查和mdct,胰腺癌,下周做手術,到時候看腹腔轉移情況再決定切除方案?!?
禹明接過來看:“出院報告?病人是第二次入院?”
普外科醫(yī)生點點頭接過話頭:“老人是我們這邊一個村子的,老伴過世十幾年了,三個女兒也都嫁人了,兒子兒媳在縣城做生意,經濟條件都不太好,老人平時在家干農活,早就不舒服了,也沒當回事,拖成重度黃疸了才被兒女看出來,來之前他們還指望是別的病,沒想到診斷出胰腺癌,家屬不相信我們這的技術,當天就辦了出院,后來帶老人到上級醫(yī)院做了個內鏡活檢,再次確診是胰腺癌晚期,留在當地不方便照顧老人,只得又往縣城轉,一家人今天才趕回來,因為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一直哭到現在?!?
說話間,幾位家屬路過辦公室門口,他們勉強收攏了臉上的悲戚之色,邊走邊低聲商量什么。
“上次老人住院期間就有嚴重的疼痛問題,這是當時的醫(yī)囑單,您看看?!?
禹明翻看病例,普外科醫(yī)生說:“換了幾種方案,效果都不理想,患者夜間無法入眠,營養(yǎng)狀況也越來越差,現在主要問題是腹腔腫塊較大,萬一術中出血,怕下不了手術臺。正好醫(yī)務科的科長在我們科查病歷,就說既然疼痛中心試點,建議我們把病人轉到這來試試,要是禹明老師和劉主任有辦法可想,先改善改善患者全身狀況再說。”
外面一陣腳步聲,麻醉科劉主任趕來了。
“禹明老師?!?
“我去給病人做個體格檢查?!庇砻鲗⒅魅握f,“您給腫瘤科打個電話,患者全身狀況很差,做手術之后還會化療,我們幾個相關科室最好提前制定個治療方案。”
劉主任還算配合:“我這就打電話?!?
舒秦隨禹明到床邊給患者做檢查,回到辦公室,劉主任打完電話了:“腫瘤科主任去外地開會了,星期二才回來,我跟他們科年資高的趙醫(yī)生說了這事,他馬上就過來,禹明老師,我覺得還得看家屬的意見,本來家里經濟狀況就不好,老人又到了這個階段了,按照以往的經驗,家屬要么會直接辦出院,要么會湊錢轉到上面醫(yī)院去?!?
他態(tài)度還是很消極,并非不愿意接收病人,而是不認為癌癥患者的家屬會愿意在疼痛中心接受正規(guī)治療。
禹明沒接茬,接著找家屬談話。
簽字的事落在患者的兒子頭上,中年人總算不哭了,但精神狀態(tài)還很差。
剛才這人蹲在地上哭時,舒秦曾誤以為他有五十歲,這會知道對方才四十歲,也許是歲月操勞所致,他看上去比同齡人蒼老許多,無論禹明和劉主任跟他談什么,都只有一句話:“只要能讓我爹多活幾天,讓我們做什么都行。”
劉主任看向禹明,禹明目光落在疼痛評估表上,又仔細問了幾句,簽好字安撫家屬,家屬們陸續(xù)離去。
舒秦起身去洗手間,聽到家屬們在商量轉院的事。
老人的長女泣不成聲:“就算治不好了,也不在縣醫(yī)院治,這里能有什么好大夫?爹這輩子沒過過啥好日子,咱們忍心就這么耗下去嗎,我看還是得轉到城里去,能多活幾天是幾天?!?
男家屬身邊站著一個女人,聽語氣是老人的兒媳:“大姐說得倒是容易,可真要轉到城里去,誰在醫(yī)院陪床?后面要是做化療,誰帶老頭子去做?來回都折騰幾趟了,一趟就是好幾天,而且已經是晚期了,轉到哪都一樣,普外科還算縣醫(yī)院的重點科室,不如就在這治,再拖下去爹也快熬不住了?!?
男人痛心疾首,跺腳:“都這個時候了,你能不能閉嘴不說話?!?
那女人挺起胸膛:“我這不也是心疼爹嗎,孩子們要上學,我們都到城里陪爹,誰來管他們?家里生意不用做了?”
她越說嗓門越大,男人急得拉住她的胳膊,女人委屈得一通嚎哭,走廊亂糟糟的,舒秦從衛(wèi)生間出來,快步回到病房。
禹明正帶歐醫(yī)生開醫(yī)囑,歐醫(yī)生低頭輸入一行字,有點驚訝:“禹明老師,羥|考酮首用劑量這么低?”
禹明說:“患者七十四歲,終末期代謝差,用藥的時候要謹慎,最好從小劑量開始滴定。”
歐醫(yī)生點點頭,繼續(xù)開醫(yī)囑。
劉主任在后面說:“疼痛跟麻醉臨床管理思路完全不同,難得禹明老師兩方面都又精又專,我們要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可他顯然惦記著白天的麻醉排班,只看了兩眼便到旁邊打電話,歐醫(yī)生今晚得守在病房,明天手術室少了一個醫(yī)生。
舒秦默默走到禹明身邊,他一步一步走得太艱難了,相比已經日趨成熟的濟仁一院疼痛中心,這里就是一盤散沙,舉凡業(yè)務上的事,幾乎都要在禹明的推動下往前進行。
禹明怕舒秦太累,扭過頭低聲對她說:“要不你先回去休息?”
舒秦搖頭:“我在這陪你?!?
說著便從背包里拿出教材,自顧自坐到一邊。
禹明望著她的側影,想起那段時間在疼痛病房,兩人也是這樣各做各的事,心里突然有種寧靜的踏實感,連手把手教歐醫(yī)生寫病志都空前耐心。
沒多久腫瘤科的那位趙醫(yī)生來了,連同劉主任和普外科的副主任在內,大查房過后,禹明便讓劉主任組織大家商討方案。
病房條件簡陋,舒秦沒地方可去,只得坐邊上看書。
偶有幾句話飄過來,禹明劉主任在和普外科副主任評估麻醉風險,聽禹明的意思,如果患者做手術,麻醉將由他來做。
討論完這個,腫瘤科的趙醫(yī)生又提出初步的化療方案,為了應對頑固性癌痛,禹明一面看影像學資料,一面跟趙醫(yī)生評估術后局部化療的可能性。
最后禹明說:“周一我給醫(yī)務科的秦科長和介入科打個電話,等周二腫瘤科主任回來,我們一起做個動態(tài)的治療方案,下周患者做手術,還會有很多治療上的問題要進行多科討論,我們最好臨時成立個小組,便于及時做調整?!?
腫瘤科的趙醫(yī)生坐直身體:“我們科早就想拓展這方面業(yè)務了,可是現在國內大部分疼痛科還歸屬于麻醉科,在引進新技術方面,我們科經常遇到困難,難得禹明老師積極倡導多學科合作,我覺得我們院腫瘤業(yè)務有望做起來?!?
禹明笑著說:“要不趙老師整理一下跨科治療遇到的問題,我正好有點項目上的事要回濟仁落實,既然是對點扶貧單位,我順便做一份報告,把這里遇到的困難,一起向院里反映反映?!?
趙醫(yī)生高興地說:“也行,我晚上回去整理整理,明天上午發(fā)禹老師郵箱。”
舒秦翻過一頁書,禹明在這試點一個禮拜,劉主任不積極,獨木不成林,要推他們往前走,只能想別的辦法,縣醫(yī)院的腫瘤科雖然病人不算多,但患者進展到中晚期,不乏伴隨難治性癌痛的患者。如果多科合作,今后在收治病人方面,幾個科室的業(yè)務都會進入良性循環(huán)。
她朝那邊一瞥,就看見劉主任眼睛微亮,顯然思路在拓寬,從圍術期管理到術后癌痛治療,禹明闡述得既清楚又明白。
疼痛中心不再是一個單薄的附屬部門,而是一個能提供綜合治療手段的臨床科室。劉主任大概是看腫瘤科積極響應,態(tài)度也稍有松動。
普外科的副主任說:“現在就怕腫塊已經侵犯了腹腔干和主動脈,到時候打開腹腔一看,頂多做個‘開關’手術,重點還是得放到術后化療上,但如果還有切除腫塊的機會,這幾天患者的營養(yǎng)支持就很關鍵了。藥已經上了,要不我們看看患者現在的情況?”
禹明看看手表,正好要做第二輪評估了,便說:“行?!?
他們走到走廊上,歐醫(yī)生正好從病房里出來,禹明問他:“疼痛指數降下來了?”
“下來了?!?
“呼吸和循環(huán)怎么樣?”
“波動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