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菊的口吻是渾不在意的,只當(dāng)作閑談,不過說一說宋家如今的情形,論起宋勉也似是捎帶上一句,手上還拿著石桂新繡的花樣子,點一點繡線道:“這對蝶兒配得好看,在這翅膀上盤些金線,太陽底下瞧著倒真似在撲翅了?!?
石桂知道她這是體貼,她同宋勉的來往,瞞得過淡竹,卻瞞不過石菊,她連石桂作甚到別苑來都猜測得出,石桂時時有新書可看,略想一想也知道是從哪兒得來的。
石桂一時沉默,她還記得宋勉說要她等一年,一年之后替她贖身,她那會兒便不曾應(yīng),一年之約聽起來便是兒戲,可心內(nèi)到底是感動過的,如今是更不可能了。
石菊見她不說話,依舊不點破,知道石桂是最要強(qiáng)的,心里不定怎么難受,卻又不能安慰她,面上還帶著笑,拉了她道:“我看這樣子很喜歡,你做一塊一樣的給了我吧?!?
半句都不再提宋勉,嘴角微微翹起來,就似石桂同她還在鴛鴦館的屋子里,對著窗戶畫花樣子,她這樣體悟,石桂也跟著笑起來,心里說苦又不是苦,說澀也不是澀,只覺得潮乎乎的,總不比干爽了痛快,扯出笑來應(yīng)一聲:“你要繡個什么色的?紅的還是粉的?”
石菊心知她這是明白了,倒替她嘆一聲,有些人好是好的,可兩個人總得有緣份,有緣相聚,還得有福份結(jié)親,就跟金賽蘭似的,若是她家里沒遭災(zāi),也不會識得宋敬堂,偏偏遭了災(zāi),又不相配了,石桂要是沒賣出來當(dāng)丫頭,跟堂少爺也不會識得。
“繡一塊粉的吧,下回給你送些金線來,往后你這兒短少了什么,只管開口,太太把這事交給我了,要什么都便宜。”春燕原來想著的全是葉文心,換成石菊又不一樣,她除了周全葉文心還要周全石桂。
“等過些日子就給你送去,旁的也還罷了,你再替我勸一勸葡萄,就是她果真定了心思,也該知道這條路并不好走?!笔鹣劝炎约旱臒婪诺揭贿?,心里掛念著葡萄,石菊確是說的對,她跟她們都不同,沒有指望沒有志向也沒有出路,那也不一定就非得當(dāng)通房。
“大少爺要是討個柔順性子好的也還罷了,若是個厲害的,葡萄怎么受得住,她這會兒是想著自個兒,要是再有孩子呢?想想小少爺,大少爺性子好,老太太的性子還擺著呢”肚里許多話,一時也吐不盡,長長嘆一口氣:“這條路不是好走的,我若是在,必要見天的勸她,把這里頭辛酸處說盡了才好。”
石菊知道她這是念著葡萄,半含著笑意看她一眼:“你說的這些,她未必就不知道,她從錢姨娘的院子里出來,便是想也能想著了,你說的話我會帶到,可到底怎么走,還得看她自己?!?
牛不喝水還能強(qiáng)按頭不成,石桂點點頭,挽上石菊的胳膊:“那我先多謝你了。”一語雙關(guān),石菊也不道破:“你同我還生份了?”兩個手拉著手出去,石菊又給葉文心問個安,這才坐車離開,她走的時候,春燕還沒回村子。
石菊人是走了,漏出來的消息,讓石桂坐在葡萄架子底下半天都不說話,捏著針半晌沒落在帕子上,看著帕子上那對兒金蝴蝶,要嘆又嘆不出,要咽又咽不下。
說到底她跟宋勉至多算得上是相交,離相知還差得遠(yuǎn),宋勉說要替她贖身,只這一句再沒別話,那句話到底算是什么意思,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又這許久不曾來過,讓她連想問一聲都不成,擱在心里越存越是一樁心事了。
石桂坐在葡萄架子底下發(fā)怔,葉文心在屋里頭看得明白,菱角在她身前來回過了兩三趟,不住拿眼去看她,她半點沒覺著,眼睛盯著葡萄藤,也不知道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石桂自來是個爽利的,心里不愿意糾纏這些,確是喜歡宋勉用功向上,比著自家,他在宋家討生活實在不易,可他露了這意思,她就想爽爽快快問個明白,他既有這個想頭,那贖身之后又怎辦!
久等著宋勉不來,等到的卻是他將要定親的消息,石桂是絕不會當(dāng)妾當(dāng)通房的,眼前這許多條路能走,她犯不著選這么一條,就算比現(xiàn)下還更喜歡宋勉百倍千倍,她也不會自貶到這地步。
心里雖然明白,依舊還是有些悵然,為著宋勉的語焉不詳,心里倒有未盡之意,想一想宋勉確是沒許諾過什么,她也不曾應(yīng)承什么,就當(dāng)作不知,往后相見還有幾分香火情在。
她從下午坐到傍晚,這才想起扎針,葉文心使了眼色不許菱角吵著她,在屋里頭打絡(luò)子,看她低頭穿針,輕輕吐出一口氣來,雖不知道為甚如此,總歸是有了難事,夜里躺在床上,兩個頭挨在一處,葉文心這才問道:“你呆坐了半日,可是得道了?”
石桂忍不住笑起來,側(cè)了身子把半邊臉挨在水綠色的枕頭上:“可不是得道了,要是再早些悟,我就升仙了?!?
葉文心啐她一口:“呸,半本南華都看不進(jìn),你就是敢升,上頭也不要你的?!鄙焓置拿骖a:“不論何事,想通了就好,眼前無路,身后還有路,也不必非一條道走到黑?!?
石桂想著宋蔭堂就要結(jié)親的話,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的盯住葉文心,說是非關(guān)風(fēng)月的,心里總有些過不去,不知葉文心是不是也一樣。
“我聽說家里要給大少爺相看起來了?!笔鹜掏掏峦?,葉文心側(cè)著支起身來,伸手掐一掐她的面頰:“你這是什么意思,不說明白了,可不放過你?!?
兩個鬧成一團(tuán),葉文心自來沒這樣鬧過,不過兩下就喘起來,石桂知道她有哄著自己玩鬧的心意在,趕緊讓她躺下,均了會氣,這才聽她道:“我知道你說這些是為甚,你覺得表哥同我算是相得,可他有他的日子要過,我有我的,我這輩子是不打算嫁人的?!?
這才能不關(guān)風(fēng)月,她心里從來就沒有嫁娶的念頭,一把長發(fā)散在襟前,襯得眼睛星子也似,灼灼生光,盯住石桂:“你是不是覺著,女兒在世,非得嫁人才算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