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臉上的笑意斂了去,喜子坐在凳子上,不安的抬頭看著她,兩只手緊緊攥著,他回想了一下午,確是看見石頭了,又說了一回:“我在碼頭上看見爹了。````”
隔得這些年,樣貌早已經記不真了,石頭就沒能認出兒子來,喜子的變化最大,石桂還能找到點小時候的影子,喜子可是半點都瞧不出來了。
他跟松籮兩個去了瓜攤,穗州天熱,這時節(jié)各樣應時當令的瓜果都已經上了市,兩個半大的孩子去買瓜,裝模作樣挑了好幾只,那賣瓜的拿網兜替他們套上,喜子松籮一人拿了兩個瓜,大的他來拿,小的讓松籮拿著,一有一后回飯鋪來。
走到半路,還想拿余下的錢去買兩碗竹筒冰湯,把酸梅湯五花茶盛在竹筒里,提著繩子回來,給秋娘去暑解渴,他才往涼茶攤子那兒去,遠遠看見個漢子正在涼茶鋪子喝涼茶。
涼茶一文錢一碗,加了薄荷甘草好消暑,這兒的人拿這個當水喝,三五成群的挨著攤子,也有坐在地上的,也有坐在小杌子上頭的,還有脫了鞋子坐在草鞋上的。
喜子未曾留意,這樣的苦力碼頭上有許多,再看一眼,才看出不一樣來,那漢子抬頭拿草帽作扇子扇風,分明就是爹。
隔了這許多年,喜子一時怔住了,想認又不敢認,他站著不動,松籮也不敢動,拿眼兒直看他,一只手扯扯他的衣角,問他怎么了。
喜子早知道爹是要找來的,娘跟姐姐都這么說,說爹回鄉(xiāng)去了,回了鄉(xiāng)知道他們不在,就一定會找過來的,他才要歡喜,就看見石頭跟涼茶攤子上的人借了個碗,拿了半碗涼茶,端著往后頭去。
喜子上前兩步跟上了,要張口又有些叫不出來,一聲爹五年沒喊過了,又怕他走遠了,攆在后頭跟著石頭,走了兩步,看見石頭把端著的涼茶給了個老婆子喝。
婆子坐在竹椅上,竹椅背后還有兩根長背帶,椅背上還綁著一把傘,把那婆子整個罩在里頭,不挨太陽的曬,她滿頭是花白頭發(fā),衣裳空落落的掛在身上,佝僂著縮著一團,嘴里哼哼著也不知道在說什么,分明就是俞婆子,只看著老了十歲還多。
喜子站定了沒往前去,人踩在臺階上,看著石頭爹捧了碗喂水,俞婆子嘴已經攏不住了,喝了一半抖出來一半,迷迷糊糊的看過來,把喜子看的一個激靈,轉身就往回跑,人一慌亂,手上捧的兩只瓜就滾了下去,順著臺階往下,摔得粉碎。
他知道是阿奶把娘給賣了的,秋娘在兒子跟前不說丈夫不好,卻怎么會不說俞婆子的不是,看他挨了打的模樣,眼淚就跟斷線珠子似的掉,摟著他便哭,說那會兒要是早警醒些,也不至于叫拐子騙賣了。
一回不說,也不能回回都不說,喜子那時候六歲不到,嚇得懵了,怎么也不肯信秋娘不要他,回娘家還帶著他呢,那時候哭鬧不休,可如今回想起來,確是不對,娘不見了,阿奶還做了兩條魚,他們在路上難得吃得這樣好。
秋娘跟石桂兩個只要談起俞婆子來,就都沒個好臉色,喜子對被拐的事兒記得零零碎碎的,可還記著俞婆子在艙里護著他,不叫人販子把他轉手賣了。
喜子跟娘和姐姐過了安穩(wěn)日子,乍一看見俞婆子,唬得一跳,生怕他們跟過來,摔破的瓜也不要了,還是松籮撿了半個大的回來,兩個人一路急趕著回來。
喜子緊緊閉了嘴,半個字也不吐露,可等一伙人做完了事要去看煙火了,他又怕起來,這才裝著肚子疼,說是冰著了肚子,秋娘果然不再去,守著他讓別個去看煙火,只要她不去,余下那幾個都不曾見過,不論是石頭還是俞婆子,都認不出來。
他瞞過了秋娘,可不能瞞著石桂,哄秋娘睡了,溜到姐姐屋里來,惶惶然拿不準主意,要是認回了爹,阿奶也得跟他們一起住了。
就算他原來不記得,后來也知道了,秋娘嘴里偶爾也會提到石桂小時候的事,那會兒是怎么被俞婆子欺負的,又是怎么想賣了姐姐當童養(yǎng)媳的,所以喜子才對松籮這么好,她也是差點就被賣掉當童養(yǎng)媳的。
松籮是賣給暗娼,秋娘不便告訴他,便說是當童養(yǎng)媳婦,婆母怎么打罵的,日子如何能過下去,有多少沒長大呢,就先折騰死了。喜子從明月那兒也知道一些,越發(fā)不敢認,這才讓姐姐拿主意。
“你看清楚了?”石桂回過神來,沒成想他們來的這樣快,又怕喜子沒看真:“當真是爹?還帶著帶著阿奶?”
喜子拿眼兒看看她,點了點頭:“我認出他們了,他們沒認出我來。”他想問又不敢問,看著石桂面上肅穆,等了許久才問:“要是,要是他們找來了呢?”
石桂拍拍他的肩:“你自個兒心里是怎么想的?要是他們來了,讓娘忘了阿奶賣了她,讓我忘了她差點兒害死我娘我弟弟?一家子再和和美美的過日子?”
喜子垂了頭,半天不再說話,心里卻知道是不成的,娘跟姐姐都和原來不同了,姐姐小時候的事兒他不記得了,可卻知道她很能干,家里開飯鋪買房子,樣樣都是她拿的主意,娘還偷偷跟他說,說別想著姐姐厲害了,以后就不給她撐腰,嫁出去的女兒受欺負,娘家人是頂要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