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伺候太后用過晚膳，又吃了茶，宮女錦嵐看看左右無事，便悄悄出了壽安宮，去到小廚房吩咐明日吃食。再轉(zhuǎn)回來已是起更時分。只聽宮墻深處傳過來一快一慢的更響——咚——咚，——咚——咚，她不由得站住腳。正細(xì)聽時，那更聲在她耳邊蕩了一蕩，又飄飄忽忽往天際漸漸去得遠了。

初冬晝短，此時天早已黑盡，遠處的壽安宮氤氳在團團霧氣里面，靜悄悄毫無聲息，只檐角高飛挑起天邊一勾新月。天幕極黑，連星星也沒有半粒，濃云深重，卻襯得那月色明晃晃的，亮得刺眼，也襯得地下的宮殿陰暗詭異，仿佛一座巨大的墳。錦嵐心中忽的一凜，倒想起一句話來：“宮里不比家里，你怎么還這么不知道忌諱?！彼龂@口氣，心里無聲念出一個名字：“繁霜——”

少時進了宮內(nèi)，小宮女萱兒眼尖瞧見了，便奔上來行禮道：“姑姑回來了?！卞\嵐見她一路急著過來，鬢邊頭發(fā)松下來飛在臉旁，便笑了一聲道：“這才多會沒見？疾風(fēng)火扯的做什么?！闭f著將發(fā)絲攏在她耳后，又問：“太后呢？”萱兒道：“回姑姑，太后方才做了晚課，這會子正在暖閣里看書呢?！卞\嵐聽了，輕輕走到暖閣外面，將簾子挑起一線往里面張了一眼，又讓萱兒去取了石青色水緯羅銀鼠長褂來搭在手上，方打起簾子輕輕走進暖閣內(nèi)。

太后本倚在榻旁迎枕上，聽見簾動之聲不禁抬頭來看，見是錦嵐，便放下書坐起來。錦嵐在門邊曲膝肅了一肅，笑吟吟走到榻旁，一面替太后披上褂子，一面道：“太后，如今天氣寒涼，您夜里起坐到底添件衣裳吧。回頭若是著了寒，皇上理論起來，只怕頭一個遭殃的便是奴婢?！?

太后卻不理她，只伸出手來緩緩撫過長褂下擺——水緯羅，細(xì)絲密線，經(jīng)經(jīng)緯緯，織就漣漪一樣回旋的花紋，觸手悠涼。那一年，那個小包裹，也是一樣的水緯羅，一樣的徹骨涼意。她忽的抬頭問道：“到今天，是十六年了吧？”

錦嵐聞面上一愣，半晌方醒悟過來。她在榻前的腳踏上跪下去，牽一牽太后衣角，道：“回太后，是?！碧笳苏值溃骸爱?dāng)年是我一意帶了你們兩個進宮，這一耽誤就是二十年，你可恨我么？”錦嵐只覺心頭一酸，眼中幾欲落下淚來，忙低下頭道：“太后說哪里話，是錦嵐心甘情愿跟著太后進宮的，怎會恨太后呢！”太后閉上眼睛搖搖頭，嘆氣道：“你不恨我，焉知繁霜她不恨我么？我虧欠她太多，一念之差害她丟了性命，最后卻連她的孩子也沒有留住。我這輩子念經(jīng)茹素仍是還不了她了，只好下輩子還她罷?！?

太后畢抬起頭，榻炕邊上開著一線小窗，她從那窗縫望出去，外面夜色沉沉，宮墻高立，只東南方向一線微光劃破天際，那是乾德宮檐下高懸的宮燈。那亮光之外，遠遠近近的宮殿一片暗影綽綽。太后心中沉痛欲墜——這宮殿仿佛一座大墳，掩住了她，也掩住了她們，掩住十幾年深遠的秘密，掩住累累白骨，只不能挖，不能挖。

兩人正無間，忽聽外面檐下一聲驚呼：“是誰？”接著又是“哎喲”一聲。錦嵐識得是萱兒的聲音，正想出去看究竟，卻被太后用眼神止住。

萱兒叫聲早驚動了一眾太監(jiān)宮女，只聽暖閣外面一陣嘈雜喧嚷，不多時便有祝隆壽等幾個首領(lǐng)太監(jiān)宮女?dāng)v著萱兒進來回話。萱兒道：“回太后，日間太后吩咐奴婢打幾根顏色鮮亮的絡(luò)子，才剛奴婢做得了，想拿來給太后瞧瞧。剛拐過彎子便看見檐廊下面站著一個黑影。奴婢擔(dān)心太后安危，便嚷了一聲。哪知那人上來對我一揮手，我只覺頭上一痛，就人事不知了?！碧簏c點頭，又對旁邊幾人道：“方才情形是誰頭一個見著的？讓那人來回話?！弊Ｂ勖ι锨翱牧藗€頭道：“回太后，是奴才?！碧笈读艘宦暤溃骸捌饋碚f話吧?！弊Ｂ壑x了恩爬起來躬身道：“回太后，奴才起先在外面監(jiān)督宮門下鑰，回來剛到二門外便聽到聲音。奴才緊趕兩步跑進來，就只看見萱兒歪在墻根下面，早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