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五月節(jié),天氣一下子便晴熱起來。這一日下了早朝,因皇帝點了名字,沈墨安便留下來進內(nèi)廷答話。太監(jiān)將他領(lǐng)到乾德宮御書房外靜候宣召,里面卻早有一個人在恭聽圣訓(xùn)。
只聽皇帝道:“恭喜將軍凱旋而歸?!?
這原是一句極好的話,可在沈墨安聽來,卻只覺皇帝語氣之中殊無笑意,反而透著森森的冷。他心中一凜——里面的人無論是誰,只怕都要吃些苦頭了。正想著,只聽屋里有人慌忙接口:“此乃吾皇天佑,非臣下之功。”乃是定國大將軍張正彪的聲音。
那張正彪自出師以來,只用了短短百日便剿滅了江南叛匪,立下不世之功。還朝路上,各地方官吏蜂擁而賀,一時風(fēng)頭無兩,正十分得意,如今這一盆冷水兜頭而下——沈墨安想到這里,面上微微一笑。
房里好一陣靜無聲息,忽聽“啪”的一聲脆響,似是什么東西被用力扔在地上。沈墨安同站在門邊的周勇貴交換一個眼神,隨即聽到皇帝緩緩發(fā)問:“有人彈劾你討逆之時驕縱跋扈,不受朝廷節(jié)制;還有人說你縱容屬下羈押無辜百姓,肆意搶奪財物。你,可有什么說的么?”
“驕縱跋扈,不受朝廷節(jié)制”,俗話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他張正彪身為主帥,臨場權(quán)宜隨機應(yīng)變當(dāng)屬稀松平常之事;而“羈押百姓,搶奪財物”,這些罪名在軍中也是可大可小,更何況還是屬下所為,與他此番立下的戰(zhàn)功相比,哪里算得了什么?沈墨安正思索皇帝的用意,里面的張正彪已經(jīng)沉聲道:“臣有罪。臣愚頑障目,治下不嚴(yán),以致軍無綱紀(jì),擾民犯亂。臣請皇上即刻著人嚴(yán)查此事。所涉之人,一經(jīng)查實,臣絕不姑息?!鄙蚰颤c一點頭,想必張正彪也同作此想,故而使出棄車保帥之計。
只聽皇帝哼了一聲又道:“你從來為人勤勉,勇謀俱佳,治軍又嚴(yán)謹(jǐn),朕當(dāng)你是本朝典范,加倍的信任你看重你??墒悄隳兀磕愠稣鞯臅r候,朕是怎么囑咐你的?你又是怎么應(yīng)承朕的?這些,你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張正彪忙答道:“皇恩浩蕩,臣一刻也不敢忘!”皇帝又道:“還敢強狡辯!你在余庭做了些什么,你以為朕當(dāng)真不知道么?朕方才所之事,那都是小的。朕還想著給你留些臉面,哼,若真要朕一件一件說給你聽,你的腦袋還要不要了?”
皇帝的聲氣依舊冷凝沉緩,只是越到后面越顯得威中轄怒,石破天驚。那張正彪恐怕已經(jīng)嚇得魂飛魄散,只聽屋內(nèi)人聲伴著咚咚的磕頭聲不絕耳響起:“臣一時糊涂,有負(fù)圣上隆恩,罪該萬死,請皇上恕罪!”
過了一刻,等皇帝再開口卻已經(jīng)換了平和語調(diào),道:“你且先回去,好好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哪一天想好了,再來見朕吧。”說著一聲輕咳,周勇貴立即上前打起簾子。沈墨安也垂首肅立站好,余光所見,張正彪抖抖索索從地上爬起來,卻行兩步退出屋外。只見他伸手拂去額上冷汗,與沈墨安匆匆對視一眼,轉(zhuǎn)身又隨著小太監(jiān)下去了。
沈墨安細(xì)細(xì)玩味他的眼神,只覺得那目光中寒凜之氣仍未散盡,想是嚇得不輕。待及轉(zhuǎn)念再一想,又仿佛雜著一絲恨意——他的心下忽然一突——歷朝以來,皇帝召見大臣都是單獨奏對,最忌諱有閑雜人在旁側(cè)聽,連太監(jiān)都要防備,只留最親信的在門外伺候,兼做警示,而皇帝今日此舉——正想著,皇帝已經(jīng)在叫:“墨安?!彼坏脩?yīng)了個“在”字,拱手走進屋去。迎面卻見地上扔著一道明黃奏帖,也不敢去撿,只行禮如儀。
皇帝見他一臉謹(jǐn)慎神色,便一抬手示意他近前來,笑吟吟的道:“我不過使了個詐,怎么連你也嚇著了?”沈墨安忙也笑了笑道:“非是皇上使詐,是他自己心中有鬼?!被实坌π?,將正看著的奏帖往案頭一扔,輕松的靠在椅背上,又道:“他回京路上太過招搖,朕只是想給他個教訓(xùn)罷了。如今看來,果然有些首尾。過兩天且看他奏帖上都寫些什么?!鄙蚰矃s又笑道:“被皇上這么一嚇唬,他今兒晚上還能睡么?”皇帝聞點一點頭,略作思索便又道:“你打發(fā)幾個妥當(dāng)?shù)娜?,在他宅子周圍瞧著。什么人來了,什么時候走的,一并說給朕聽?!鄙蚰沧匀焕事晳?yīng)是。
皇帝這才又撿起案上的奏帖,看了兩頁方沉聲問:“這兩天他可說了些什么?”沈墨安見話入正題,便沉了臉躬身道:“回皇上,那人每日只管吃睡,見了我們一不發(fā)。”皇帝點點頭,又問:“那正豐樓呢?”沈墨安回道:“臣昨兒領(lǐng)了旨便趕著去了,果然是蔣七出來見的臣。至于想要見皇上的人,他不肯多說,只是一再催促要快。還說再耽擱下去,就要晚了。”皇帝嗯了一聲,沉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