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下去!不能下去,要命的事兒??!”
“不要靠近那東西?。?!……”
嘶啞的喊聲隔著一層密織的雨線撞進(jìn)耳,有種難的蒼涼震撼。當(dāng)時喊住楚晗、拼命攔大伙下水的,是領(lǐng)導(dǎo)車?yán)飺湎聛淼囊粋€老者。聽旁人介紹,那是市博物館一位老專家,本家姓房,解放前生人,歲數(shù)不小了。雨水順著老爺子稀疏花白的頭發(fā)留進(jìn)衣領(lǐng)。老人全身濕透,四肢像被人活抽了筋似的不停痙攣抖動,口中喃喃作響,凝視一片黑水。
房老爺子由他家大孫子扶著過來。抖在雨里,他給在場人講了個故事。
北新橋這口井,六十年代動蕩時期就一直存在,老巷深處,掩蔽在數(shù)層暗青色石板之下。石板常年濕潤滴水,生出厚重的苔,當(dāng)?shù)乩蠞M人諱莫如深,都說這處是龍眼,底下鎮(zhèn)著一條龍,與紫禁城、北海的龍脈相通。有幾個月時局很亂,有人天天來附近民戶打砸抄家,毀壞了一些石碑,連龍眼上的青石板都砸裂了。然后開始淅淅瀝瀝下雨,每逢陰雨天,石板下面就隱隱發(fā)出奇怪轟鳴,像巨獸忍耐的低吟……再后來,國子監(jiān)有個老教授在家上吊了。教授家男孩與人廝打,往胡同里跑,據(jù)說就是跑到井邊,掀開石板,投井了。追打的人還不罷休,沒有鏟車挖土機(jī),就抄起手里鐵鏟榔頭,狠狠敲上厚石板……
“是個挺漂亮的男孩,據(jù)說就是街對面府學(xué)胡同小學(xué)的。”
“作孽啊,作孽,這伙人……把井砸開了……要挖斷那口鎖龍井……”房老爺子嘴唇顫抖,陷入回憶。那伙小混混打開井口,嚷著要“革掉封建余孽”、“掐死牛鬼蛇神”,拖出了井中那根鐵索。水瞬間漲出來了,鐵鏈子纏上一個少年的脖頸,把人勒到窒息。旁邊幾個人嚇得用榔頭胡亂砍向鐵鎖,隨即就被涌出的黑水吞沒了,再也沒跑出來。
“真的假的,您老見過?”
楚晗蹲在泥塘地里,淡淡回了一句。在面如焦土?xí)r陰時晴的一群人里,就只他的臉上沒什么表情,分明就是不信這個。
不信所以也不怕。
“我就是那個被勒了脖子的……僥幸,被它饒了一命……”
老人摸向自己脖頸,眼神發(fā)愣:“那鐵鎖是鎖龍的,那是活的,是個活物,不能碰?!?
楚晗即便心里不信,這種情形也懶得爭辯。老爺子打從六七十年代過來的,指不定當(dāng)年曾經(jīng)受什么刺激,腦子未必完全清楚。
他站起身,換衣服,準(zhǔn)備下水。這是他大老遠(yuǎn)來這兒的目的,旁人也都看著他呢。
楚晗也有數(shù)這位房老爺子的來歷。這人是個老北京,在城里住了七十年沒離開過,方圓十幾里地內(nèi),每一條胡同每一戶民宅的門都走遍,都摸過,眼里盡是歲月刻畫出的固執(zhí)與滄桑。這人想必年輕時也造過反,革過別人的命,犯下不能挽回的罪孽。如今是嫌命活得太長了才開始不淡定,反攻倒算自家的歷史余孽,談起往事皆是懊悔。人都是這德性,蓋棺定論之后才懂得追悔莫及。
房老爺子那天是極力阻攔楚晗伸步往水里邁,拐杖橫過來,一把勾住他腳腕子:“年輕人不知輕重厲害你懂什么??!”
老頭兒抬手一指旁邊的人:“我那大孫子會水,你們不如讓他去!讓我家小三兒去吧!”
楚晗頭也沒抬,迅速瞥一眼對方指的人,心想你大孫子比我面相還要年輕,背影瘦骨伶仃,能拽動鐵鏈子還是能從井里扛幾個成年人出來?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方便提,老爺子您知道我是誰,我爸又是誰,我爺爺是誰?房老爺子您家大孫子命也嬌貴,辦這種事兒恐怕沒輕重的是他吧!
據(jù)他所知,八十年代初四九城里全面開挖地鐵時,就是他爺爺帶的那支隊伍,指揮西郊部隊進(jìn)城護(hù)路維持秩序的。當(dāng)年就有北新橋修筑地鐵特意繞開龍脈龍眼的江湖傳聞。但他爺爺回憶往事時,矢口否認(rèn)見過什么鎖龍井?,F(xiàn)在想來,家人或許也隱瞞了實情。
更何況,那三個被卷進(jìn)洪水的工人的命也是人命,不能見死不救,哪怕救不了也要下水弄個清楚,楚晗心里這么想的。
隔著一段積水,他沖房家孫子點點頭,客氣一下:“我姓楚,楚晗。還是我先下去,靠近了看看?!?
那小子回過頭,黑暗里借著燈光,現(xiàn)出一副瘦尖臉,漆黑的濃眉,細(xì)長的眼。
房家小子嘴角動了動:“成,你——下——”
房老爺子聽見楚晗自報家門,突然抬頭瞪了一雙烏眼青的招子,嘴巴微張……老爺子臉色變了,避開楚晗精明銳利的目光,也沒再說一句阻撓的廢話,一副“想死想玩命隨便你”閉口不再的頑固表情。
那個叫房三兒的,站在水里突然樂了,笑嘻嘻的。這人穿背心大褲衩子,光裸兩條小腿,抬腿撩了一腳水,像是挑逗。墨汁似的水花彈起來,暗光下劃過,濺在水深處浮動的鐵鎖頭上。
鐵鎖突然間就動了,像遵從某種號令。
讓那小子不知怎么的給“驚動”了!
“你靠近了瞧瞧?。俊?
房三兒扭回頭,眼角微瞇,不咸不淡地盯著楚晗。
這人瞇眼時,雙眼流過兩道光,濕漉漉的,眼尾掃出一片水墨氤氳的剪影,周身浮一層云山霧罩之氣。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