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海一句食鹽,弄得朱元章稍微一愣,隨即對張希孟道:“先生,你準備用開中法了?”
張希孟忙道:“主公果然敏銳,此事臣跟主公提過,沒想到主公竟然記住了。”
老朱微微一笑,“先生的教誨,咱不敢有一個字忘記。當下北方凋敝,一窮二白,以食鹽聚利,吸引天下商賈,確實是一招妙法,也是當下不得不為之事。就這么辦吧!回頭擬個詳細的奏疏過來?!?
張希孟笑道:“臣回頭就遞上去?!?
君臣輕描澹寫說著,大家伙也就這么聽著,似乎也沒有什么異樣。
但是這事卻涉及到了君臣之間的一點小交鋒……
張希孟一向負責擬定各種政策,還負責各項法條的匯總。朱元章是負責審閱。而中書省那邊負責執(zhí)行。
隨著疆域越來越大,事情越來越多,張希孟要遞給朱元章的東西,也就越來越多。
有時候一天甚至有幾百份。
這些東西,通常會按照甲乙丙丁,不同等級,裝在不同的盒子里,外面密封,遞給老朱。為了防止內(nèi)容泄露,朱元章的御書房是不準太監(jiān)識字的,而且天子閱讀這些東西的時候,也不許靠近三丈,否則按竊取機密論罪。
沒有人幫忙,一個人處理這么多,哪怕強如老朱,也會非常疲倦。因此張希孟通常會按照重要程度,分裝到不同的盒子里。
最下面的,自然是最無關(guān)緊要的。
很湊巧,最初的開中法文本就放在了最下面。
張希孟遞了上去,如果一段時間之內(nèi),朱元章沒有批復(fù),或者原封不動發(fā)回,張希孟就可以組織落實,先在一些地方試驗,譬如……嶺南!
而朱元章要覺得一個東西有問題,可以明確批復(fù)反對,也可以留中不發(fā),張希孟就沒法進行下一步,或者直接面圣,請旨定奪。
好巧不巧,這份開中法的文本就被老朱留中了。
至于張希孟,他也沒找朱元章,就這么束之高閣,直到今天。
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一件小事,正好透露出君臣之間博弈的精妙之處。
你當張希孟就完全是朱元章的工具人嗎?
想什么呢!
張希孟可有一肚子的算計,你朱元章到底是肉做的,就算你有正常人十倍的肝,我也能送上去百倍的資料。
你只要稍微懈怠,來不及看,或者看得不仔細,沒有反對或者留中,我這邊就能進行試點,等有了效果,把評估報上去,這時候中書省就可以介入,到時候就是天子和群臣之間的事情,張希孟甚至可以藏身在中書省背后,從而不動聲色,把事情辦成了。
你朱元章明知道我耍手段,你還敢跟我翻臉嗎?
要是連這點小事你都容忍不了,你干脆誰也別信任了,這可不是孤家寡人的問題,而是精神,舉目皆敵,孤身一人,龍椅都坐不下去。
這么長時間以來,張希孟的小技巧成功了不少次,老朱也吃過虧。
但是朱元章到底是朱元章,他漸漸總結(jié)出規(guī)律,那些看似不怎么重要的東西,里面往往會有驚喜。
而且一旦送上來的東西不正常,多得過分,就必須小心翼翼,寧可熬幾個通宵,讓后妃埋怨,也不能錯過,不然非要上當不可!
結(jié)果果然讓老朱抓出了開中法。
然后就給留中不發(fā)了。
而張希孟的應(yīng)對也很有趣,他沒有去找老朱,就當這事沒有發(fā)生過。張希孟太清楚朱元章了,這位皇帝陛下始終還是個堅定的農(nóng)民。
他永遠相信從地上種出來的,不相信天南地北販運來的……對于商業(yè)的理解,朱元章覺得必要的商業(yè)是應(yīng)該的,但也僅限于必要的,不必要的就一邊去!
其次,朱元章很警惕豪商巨賈,這也跟他警惕世家大戶如出一轍。
朱元章認為按照開中法的模式,生產(chǎn)食鹽交給了商賈,買賣運輸食鹽也交給了商賈,這就會讓商人膨脹,掌握食鹽這項國計民生的命脈。
其次,讓武將握有發(fā)放鹽引的權(quán)力,這也很危險。
老朱太清楚下面人的情況了,他們窮慣了,窮怕了,當初軍屯就有人倒賣軍糧,現(xiàn)在給他們發(fā)鹽引的權(quán)力,輕飄飄的一張紙,就能換成白花花的銀子,誰能不心動?
到時候貪墨橫行,他朱元章就不得不下重手。
所以,這種事情,就只能束之高閣。
當然了,老朱也清楚張希孟,這位張先生不是商賈能收買的,但是他卻對發(fā)展工商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情。
偏偏這事又牽連到了朱英,這小子在嶺南的折騰,又都是張希孟授意的。
堅決留中不發(fā),就是不能執(zhí)行。
或許老朱也沒有料到,在嶺南做不得的事情,到了如今的大都,還真不做不行了。
嶺南那邊靠著海,沒什么敵人,只管發(fā)財就是。
可大都不行,幾十萬元廷殘兵就在草原之上,他們虎視眈眈,時刻想著奪回失地。
戰(zhàn)亂威脅之下,普通農(nóng)戶都沒法生存,不得不使用軍屯。
可一旦用軍屯,就必須讓將士們受苦,自己手下的老部下,軍中的驕兵悍將又不是那么老實聽話。
大家伙心思各異,還有,要白手起家,從一窮二白,建立起一條鋼鐵防線,這里面要付出的代價可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