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怔忪，忽聽道上一陣馬蹄聲響。蘇顏華抬頭的瞬間，三匹馬已奔到了城門下。馬上三人翻身下來，守著城門的衙役一望他們身上服色便知并非流民，忙拉開路障讓進去。蘇顏華看其中一人背影仿佛有些熟識，正待細看，那人已經(jīng)隱入門洞下的暗色之中。旁邊文書、班頭兩人卻從門內(nèi)走出來。

那班頭過來便將手中馬鞭往地下一摜，道：“什么見鬼的差事！”說著又道：“一樣是大人的吩咐，幾時輪到他這么托大的。他怕疫病，老子偏將他們領(lǐng)進縣衙去，看誰攔得住?！蹦俏臅粩[頭道：“消消氣吧，你如今腳踩的是人家治下，到底忍一忍。等過了這會子，咱們再到大人那里說理豈不好？”說著指揮衙役們押著眾人進了城，在城中殘破的城隍廟中安置下來。那城隍廟本宿著些乞丐流民，如今早被盡數(shù)轟了去，文書班頭和眾衙役占了大殿，將蘇顏華等人趕到院中草棚住下，給些爛菜剩粥讓他們糊口。

當天夜里香微病勢更加沉重。蘇顏華雖衣不解帶看護在旁，眼見她氣息漸漸弱下去卻也無能為力。到了后半夜，香微忽然幽幽轉(zhuǎn)醒，干瘦的臉上一雙大眼睛不住端詳蘇顏華。蘇顏華只覺得那眼中有兩團極微弱的光，一忽一閃，就像臨風的燭火一樣跳動。她突然想到父親臨終之前也是這樣看著自己，不禁背心一陣發(fā)涼。她心中惶惑到了極處，卻又不敢十分表露出來，只握著香微的手不住的道：“香微，你會好的?！彼恢雷约菏钦f給香微聽還是說給自己聽。香微卻微微一笑，道：“姑娘別擔心，香微覺著松快多了呢?！闭f著捏一下蘇顏華的手。蘇顏華也只得笑了一笑，她怕自己笑得有些慘然，便著意點點頭。

香微眼睛看看左右又問：“姑娘，咱們這是在哪兒？”蘇顏華道：“咱們到了石塘城了?！毕阄⑾胍幌牒龅溃骸笆脸请x章平遠嗎？”蘇顏華聲音幾乎發(fā)顫，道：“祈太太說了，從石塘過了豐江就是雍州，再往北過了冀州就是欽州，章平不就在欽州么?！毕阄⑿Φ溃骸澳蔷秃谩！闭f著又道：“等我好了，咱們就啟程回章平。咱們出來這么多日子，寧公子必然等著急了?！笨刺K顏華眼中閃出淚光，香微一抬眉毛，笑道：“寧公子對姑娘心意誠實，姑娘這回到了章平，可要和寧公子說實話，別再瞞著人家了?！鳖D了頓又道：“姑娘哭什么？姑娘必然也等急了吧？都怪我身上不好?！闭f著想起一事，又道：“姑娘且別傷心，你看這是什么？”說著她掙扎起來探手在胸前略一摸索，掏出兩張紙來遞給蘇顏華。蘇顏華接過來一看，竟是匯昌票號的金銀存票。

蘇顏華微有一驚，即刻醒悟過來，道：“怪不得你那時候反倒寬慰我。”忽然作勢沉下臉來：“怎么也不和我說，害得我擔心這些天?！毕阄⒌溃骸安皇俏也桓嬖V姑娘，姑娘心太實，總想著扶危濟困，卻不留心自己的處境。姑娘想想，寧公子那樣氣派，家世地位必定不低。姑娘當初若是問明白些，這時候講出來，只怕人家待咱們得兩樣呢。姑娘偏不理會我，還教訓(xùn)我呢?！闭f著對蘇顏華緩緩一伸手：“這東西放在我身上反而保險。祈太太他們是極好的人，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姑娘別一時逞勇又說出去?！碧K顏華點點頭，將存票放在香微手上。香微反手仍舊揣入懷中。

她雖好了些，到底是病虛了的人，說了這么些話，額頭鼻尖都冒出密密一層虛汗來。蘇顏華見了反而有些安心——好歹發(fā)出汗來了。她伸手替她拂去那汗，指尖觸到她額上肌膚，果然不似先前那樣火燙。她笑著俯下身，掖了掖她身上被角，愛憐的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從今往后，只你做得我?guī)は萝妿?。軍師之計，我聽計從?？珊?？”見香微一笑，又道：“如今你卻要依我一事，快閉上眼旽會子，看看天就亮了。”

香微好歹睡過去。蘇顏華無聲縮在棚角，又想想前情往事，竟恍如隔世一般。

她心上松懈下來，只覺得全身筋骨都散了架一樣，又冷又餓竟也能沉沉入睡。朦朧中有人影在眼前晃了一晃便往前跑去。她雖看不清楚那是誰，但心里仿佛知道那是她命中極重要的人。她翻身想去追，卻怎么也爬不起來。一忽兒旁邊又有人在喊她，她張口答應(yīng)卻發(fā)不出聲音。她心中一急，不覺睜開眼，卻看見祈太太和寶含兩個人一左一右夾住她，讓她動身不得。她一陣狐疑，連忙抬眼去看香微，只見那一方素絹白帕不知道何時已覆在了香微臉上。

蘇顏華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外面天已經(jīng)大亮，有一線光從草棚頂上落下來，落在地上就成了一支尖利的箭，斜斜的白亮的箭頭，刺得她眼睛生疼，她卻只不能閉上——她恍惚看見數(shù)年前的永定家里，她正在解交繩，門忽然開了，白光籠罩里，父親領(lǐng)進來四五歲一個小女孩，黑亮的眼睛，尖尖的下頜。那孩子怯生生上前兩步，抿著嘴跪下去，清甜的聲音如在耳畔：“姑娘?！?

香微——她心中忽然一陣不可遏制的疼痛——眼前真的是香微么？是那個在紫藤花架子底下和自己追追鬧鬧的香微么？是那個姑娘姑娘叫著人前人后萬事張羅的香微么？她忽然發(fā)了狂一樣往前去撲，去掙，她要去問她——香微，咱們不是要一塊兒去章平的么？你要我對寧公子說實話，我這就去和他講。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你是我?guī)は萝妿?，我再不會教?xùn)你，我都聽你的！她嘴里呀呀有聲，卻話不成句，全身不住打著顫，牙齒咬進了嘴唇里，卻不覺得疼。

直至午間，祈太太方從草棚中走出來。生老病死她也算見的多了，如今這情形卻仍讓她看得心酸。可人死不能復(fù)生，為今之計只能趕快將那姑娘裝殮起來才好。她一抬頭，大殿里文書、班頭同眾衙役們正在吃酒頑笑，祈太太點一點頭，少不得又要跟他們交道交道。_a